蒋安西虽然不好意思跟了过去,但目光一直围着她转,她睁开眼睛的那一刹那,蒋安西只觉得那双眸子流光溢彩,勾魂夺魄,整个人都明亮起来。看她站在那里“嗖嗖“画起来,运笔如风,叫人眼花缭乱。
顾春衣放下笔的时候,南宫山长和蒋安西早就完成他们各自的画作,正坐在旁边喝茶,“寒芳圃”巨烛不知什么时候燃起,已经烧了一大半,顾春衣人已经站立不稳,这幅画和《听雨图》不同,她画《听雨图》想的是前世一生,心境平和,而画这幅画时心绪不平,好几次差点崩溃。
南宫山长自是人精,他和蒋安西看到顾春衣作画时情绪不稳,很是后悔,早知道她一个小女子一路奔波到此,精神不佳,偏偏自己没有注意到这点,见猎心喜,顾不得让她休息就开始画画。
看着她比起崆峒书院遇到时更加消瘦,好几次想打断她,奈何他们也知道,画画时沉溺其中,如果冒然打断情绪得不到纾解,反而伤身,倒不如由她画完,方不损心神。因此两个人再担心也不敢打断她,只盼她早点画完。
此时看到她摇摇晃晃,赶紧让人送来滑竿,顾春衣也不推辞,道谢后就跟着带路的侍女走了。
南宫山长和蒋安西早已饥肠辘辘,但他们知道顾春衣此时不会在他们面前用餐,等顾春衣走后,两个人吃了几块点心,喝了两杯茶,方觉得肚子不难受,擦干净手,才过去把顾春衣卷好的画打开。
不一会儿,一幅画卷徐徐地在他们面前展开,整张画卷兼用了工笔和写意,近处是一座深红色的绣楼,红纱轻飘,窗外雨鸣树偃,流水柔媚缠绵。
屋内是一团晕开的阴影中的一个温婉沉静的小夫人,正斜躺在贵妃塌上。侧面轮廓稚嫩,若不是梳着妇人头,还以为是一个小女子,看那眉眼憨然可掬,且有喜意,分明是在做着美梦。接下去就是群山迢迢,从春到冬,过渡得十分自然,有万里江山这感。
一条河弯弯曲曲,山间盘旋,从卷首到卷末,从春到冬,背阴的地方已结了一层薄冰,天色阴暗,沙起雷行,黄花凋尽,满地枯枝败叶上,堆积的残体狰狞而可怖,浓重的血腥气让人几乎窒息。一个穿着铠甲的青年躺在残尸旁边,脸被黑暗隐去,盔甲上的寒光反衬着凝固的血,他的右手上有把断剑,左手上还握着半块丝巾,残破的军旗正盖在他额头上,整个场面无边沉寂。
从卷首到卷末,山水还有四季景色,苍劲其中,匠心独出,超逸有致。而画中的两个青年却已是走尽了一生光阴。一个生命在最灿烂的时候嘎然而止,一个虽然活着,却仿佛伫立在岁月的尽头,任何时候回望此生,不论曾经发生过什么,都无限苍凉。
看第一眼,色彩和线条立刻化作各种情绪直击心灵,叫人无法自拔。明明是一张平铺的画,却变成了一段悠长的岁月。春天里那些鹅黄嫩绿还在眼前招摇,转瞬间已经一片天寒地冻。
还有那一行小诗,“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两句缠绵悱恻的闺怨诗道尽战争的残酷之意,一笔写经小楷,十分火候,筋骨挺拔,看上去满纸端丽妩媚。却让你看到字字锥心,笔笔刻骨,每个字的勾画转折,尤如银钩,活生生地从你的心头剜出血肉之感。
南宫山长和蒋安西站着看一会儿,几欲张嘴评论一番,终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过了许久,好不容易挣扎着离开这画,慢慢地挪到椅子上,靠着椅背合上了眼。画中的一切早已印在眼底,烙上心头。只是,不忍再看。
终于,南宫山长长叹一声:“教书育人几十载,见过自称或被认定的所谓的天才也有一些,只是这么小又有这种感受的,是第一次见到。这孩子,当真在用命在画画啊。”叹惋之中,带着深深的敬意。
蒋安西没有接话,他看到最后,发现顾春衣的最后几笔不胜负荷,笔力到此,心血枯竭,难怪最后失态,连走都走不动了。
也不知道她画中的女子是谁,如果那小女子是她,为什么梳着妇人的头发,梦中的男子又是谁,如果那小女子不是她,和她又是什么样的关系,她这么小又是怎么承受这深重的哀愁的。
蒋安西只觉得眼睛热辣辣刺得生疼,生平第一次,蒋安西莫名其妙地从一张画里感觉忐忑不安继而空空荡荡又满腹酸楚的心情,心口恍若被无端剜走了一块,那幅画中的凄风和冷雨从那幅画中流了过来,无休止地灌进去。
第三百六十五章 装褙书画
蒋安西在湖边徘徊了三天,每次都不知不觉走到了“眉间小筑。”湖既是眉黛,湖后小山峰上的这座两层小木屋自是眉间一点。
“眉间小筑“是一栋江南风格的小巧建筑,模仿浙江嘉兴南湖烟雨楼建造而成的,坐落在半山腰上。重檐画栋,朱柱明窗,重檐飞翼,典雅古朴。登烟雨楼望下面湖景,别有情趣。即使是酷寒的现在,整个湖上一片白雪皑皑,文人看上去也诗兴大发,还好此时闭校期间,人烟稀少。
“蒋先生早!”赵婉和唐雨正要出门,看到蒋安西在外面,急忙上前见礼,蒋安西前两天来时,顾春衣皆精神不佳,因此蒋安西询问过她们两个,也不打扰。
蒋安西有点窘迫,强做镇定地问:“你们小姐今天如何了?”
“小姐今日精神好了许多,早上起来还喝了一杯酥油茶,吃了几块小点心。”赵婉回头禀报,唐雨接口回答。
顾春衣这两天睡得极不安稳,每晚都梦到宋锦瑜瞪大眼睛流着血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虽然她一直安慰自己梦是相反的,但这么久没有任何消息,只怕也是凶多吉少。
只是她素来冷淡,就算心思极重唐月几个人相处不久,而且主仆尚未有很深的感情存在,也不太明白,此时不知道蒋安西过来有什么事,但客上门也只有提起精神招待。
蒋安西原本有一肚子话要说,一见顾春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两个见礼后相对无言,过一会儿蒋安西才把来意说明。
那天画完《梦归图》,顾春衣就没有再过问,南宫山长和蒋安西看了三天,在“裱褙”一事上犯了难。
“人靠衣装,佛靠金装“,美丽的名画需要有华丽的外衣来装饰,来保护,常言道:三分画,七分裱。听起来,此话似乎说过了头。但从实际情况看来,也颇有它一定的道理。中国画,特别是泼墨写意画,画作好后在没装裱前是没法欣赏的,看上去黑糊糊的墨块,实在不觉得美。
会画画的人,大多对自己的画有数,要如何“裱褙”,怎么扬长遮短,怎么相得益彰都有思虑。
但“裱褙”别人的画可不一样了,因为没有沟通,你不知道对方的喜好,要用什么材质来粘贴,是用纸还是锦缎或绫子,即使选了材质,是用什么颜色和花纹的,哪个地方产的都有研究,两端的天杆地杆是要铜或木或金或玉,即使是挂绳和搭钩这样细小的地方也要精心考虑,务求协调美观,又对作者心思。
加上顾春衣此画特殊,两个人看了又看,都不敢动手,但交画的时间快到了,所以南宫山长不想前来,蒋安西却硬着头皮把差事揽了。
“南宫山长的意思,如果顾山长不自己裱褙的话,是否交给望京裱褙铺甲来做?望京城有一条裱褙铺甲,内有一家裱褙铺甲名水云轩,已有六十年年历史,水云轩也收购旧画,对原裱和重新装裱颇有心得,顾山长可以考虑一下。”
蒋安西原本想毛遂自荐,但又怕自己弄砸了此画,毕竟自己装裱技术和顶尖的装裱师傅相比,自然有差。而顾春衣根本不敢劳其大驾,她的装裱技术也是一般,倒不如按南宫山长说的去,于是点头称是。
望京城的装裱胡同里有两个颇具代表的裱画铺,一家是宁艺轩,宁艺轩的裱画有个特点,大多是为了送礼,送礼的画一般需要华丽包装,所以不介意花费高额的装裱价格。因此宁艺轩裱面侧重讲究贵的、金光闪闪的,喜用金黄锦缎、金玉的物件,为了和所裱褙的画相称,宁艺轩经常不顾画的色泽、风格和作者的特色,甚至把旧画做新,问题是用料虽然考究,富丽堂皇之余总让人觉得千篇一律,呆板无神。
而水云轩则是相反,水云轩的师傅极具匠心,他们会根据作品本身的年代、质地、色泽、风格选用不同的搭配材料,纸、绫、帛、绢,不拘一格。有时候最用心的裱褙,用的材料可能是最便宜的,但收的价格可是不便宜,所以常常引起外行人的误解,名气反而不如宁艺轩好。
但那都是外行人的看法,做为望京城一家最有名的书院的山长,南宫山长当然深谱其中之道,因为他特意让人把画送到水云轩。并指定郭大师亲自装裱。
该画送到水云轩时,水云轩的老板也就是大掌柜陆晟正忙,南宫山长的画一年也裱褙个七、八幅,因此也没有太在意,就让来人先把画放着。等他有空再安排郭大师做。
郭大师对南宫山长的画很是熟悉,可是这次他打开后才发现,这幅画不是南宫山长画的,他看了半响,啧啧称赞了许久,又设置了几个方案,还是下不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