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明锦还剑入鞘,看也不看妇人一眼,一脚踹向霍明恒膝窝。
霍明恒吃痛,跪倒在地。
霍明锦大手一张,扯住他的衣领,提着他往回走。
护卫们面面相觑,想要上前拦阻,但自知不是二爷的对手,而且国公爷就在二爷手上,他们投鼠忌器,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僵持中,里面的人打开角门,霍明锦一言不发,拖着霍明恒走进去。
霍明恒身长七尺,被弟弟提在手上拖行,狼狈不堪,几次想要挣脱掣肘,霍明锦提起剑鞘狠狠敲向他的手臂,听得几声脆响,霍明恒惊叫出声,双手软软地垂在地上。
霍明锦把他的手打断了。
妇人泪如雨下,脚下一个踏空,跌了一跤,刚好脚下是甬道,顿时摔得鼻青脸肿。丫鬟们七手八脚架起她,她顾不得自己的伤势,惊惶道:“快去请老夫人!”
霍明锦提着霍明恒来到霍家祠堂。
祠堂内日夜有人看守,内室燃有数百枝儿臂粗的灯烛,烛火照耀,房内恍如白昼。
“啪嗒”几声,霍明锦为霍明恒接好断骨,将满脸冷汗、低声呻吟的男人扔在香案前。
他手指堂前列位霍家儿郎的牌位,一字字道:“霍家世代簪缨,满门英烈,不结党营私,不送霍家女入宫,祖辈几代征战疆场,为江山社稷出生入死,方能延续至今。霍家儿郎,从小习武,十几岁便随长辈父兄领兵作战,未及弱冠之年战死沙场者共有三十三人,大伯一家更是绝嗣。”
他垂目看着霍明恒,眸光冰冷,“如今,霍家百年基业,尽数毁于你手。”
霍明恒躺在地上,双目血红,大笑数声,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只知道领兵打仗,根本不懂朝堂之事!我辅佐皇上得登大位,才换来霍家的蒸蒸日上,如果换做是你继任国公之位,霍家早就和定国公、魏家那样身死族灭!我才是合格的嫡长子,你只是个舞刀弄枪的莽夫!”
霍明锦沉默一瞬,“所以你联合外人,暗中设下陷阱,想要置我于死地?”
烛火摇曳,霍明恒的脸庞一时明,一时暗,神色复杂,“你和荣王是旧相识,不除掉你,皇上怎么能安心?”
屋子里静了片刻。
霍明锦紧紧握拳,自嘲似的一笑,“这么说,你是承认了。”
手足之情,一母同胞,自幼相伴长大……都说血浓于水,在野心和私欲面前,亲兄弟还不如外人的几句蛊惑之语。
“蠢货。”他松开手,望着跃动的烛火,唇边一抹讽笑,“你以为你投靠沈介溪,霍家就能从此长盛不衰?霍家的荣辱从来和哪个皇子登上大位没有丝毫干系,荣王当不当得成皇帝,我照样能领兵。你心术不正,玩弄权术,陷害亲兄弟,插手朝政之事……霍家现在能荣宠一时,等沈介溪倒台,你焉能独善其身?”
“祖辈几代积累的功劳,这么多年的隐忍,被你葬送得干干净净。”
霍明恒横眉冷竖,怒容满面,反驳道:“你才是蠢货!你知道京师的人是怎么说我们霍家的吗?一门武夫!”
“武夫又如何?”
霍明锦再度抽出长剑,烛火照耀在剑刃上,折射出几道灼人光华,“没有武夫保疆守土,哪来的盛世太平?”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霍明恒瞪大眼睛,盯着他手里的长剑,牙关咬得咯咯响,“你杀了浙江巡抚,现在要杀我么?”
“大哥。”霍明锦轻声道,眸中泛起幽黑冷冽的阴霾之色,“你知道你害死了多少人?浙江巡抚故意切断补给,将我困在一座孤岛之上,我在孤岛上待了三年……整整三年,我和几千将士苦苦支撑,最后只剩下我了。他们本是为除倭随我南下,最后没死在战场上,而是被自己人围困而死,他们有病死的,有饿死的,甚至有渴死的……”他话锋一转,“大哥,你知道亲眼看着自己的部下一个接一个死去是什么感觉吗?”
他俯身靠近霍明恒,声音低低的,宛如呓语,“生不如死,痛不欲生。”
他痛斥霍明恒时,霍明恒心中并无惧怕之意,但此刻听他一字一字说出这八个字,竟吓得面色焦黄,汗水湿透重重衣衫,抖如筛糠。
霍明锦突然笑了一下,“大哥,我从十八重地狱归来,那几千兵士,不会白死的。”
“明锦!放开你手里的剑!”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霍明恒的妻子搀扶着满头银发的霍老夫人步入祠堂。
霍明锦不语,手中长剑仍然抵在霍明恒的咽喉上。
霍老夫人气喘吁吁,缓几口气,沉痛道:“明锦,你糊涂了!明恒是你的亲哥哥,是安国公,他也是奉命行事而已,你杀了他也于事无补。”
霍明锦抬起头,直视霍老夫人,“母亲。”
霍老夫人眼中闪动着泪光,“明锦,我知道你委屈……可你也要体谅明恒的难处,皇上忌讳你和荣王的交情,他若是不听从皇上,我们霍家一家老小都得给荣王陪葬,定国公就是因为藏匿荣王家眷而获罪,满门抄斩,朝中有人为定国公说了几句话,也被活活打死了,你那时远在浙江,明恒除了听命从事以外,还能怎么样?”
她抬手抹泪,接着道,“你们骨肉相残,已经对不起祖宗了,难道非要闹到你死我活才肯罢休吗?!”
霍明锦移开目光,剑尖慢慢划过霍明恒的胸膛,“我未曾应承荣王什么,也没搭理沈介溪的试探,霍家本可以置身事外,从大哥答应和浙江巡抚联手害我性命之时,霍家才踏入局中。”
世人皆醉我独醒的滋味原来如此难受。父亲走得太早,大哥心胸狭隘,他临危受命,力挽狂澜,用稚嫩的肩膀扛起整个霍家,整合父兄仓促离世后险些分崩离析的霍家军,大哥却嫉恨他夺走霍家家主声威,被人稍加挑拨就欲加害与他,把整个霍家拖进泥潭之中。
十几岁的他鲜衣怒马,提刀阵前,踌躇满志。现在的他九死一生,心境已经不复少年时的意气风发,要怎么把霍家拉回正途?
他并非铜筋铁骨,也有疲累衰弱之时。
“明锦,听娘的话,好好向皇上认个错,皇上爱惜人才,说不定还会让你带兵打仗……”霍老夫人走近几步,声音柔和慈爱,一如往昔,“娘是为你好。”
霍明锦怆然苦笑,“娘,我们霍家男儿人人使枪,我却惯常用剑,你知道为什么吗?”
霍老夫人怔愣片刻,不懂为什么儿子会忽然问这个。
霍明锦扫一眼被妇人半抱着坐起来的霍明恒,“战场上刀剑无眼,一个不慎就可能命丧敌手。长剑用来防身不错,但并不适合近身搏杀,我却一直用剑。”他举起手中的宝剑,猛地劈向霍明恒,“因为大哥从小身子弱,不适合练枪,所以我也不用枪。”
挥剑的动作带起一阵凛冽剑意,妇人扯开喉咙尖叫。
剑尖不偏不倚,擦着霍明恒的脸颊砍下,一声钝响,鲜血四溢,溅了妇人一脸。
鲜血糊了一脸,有些甚至还飞溅到嘴里,被她吞咽下去,妇人一阵恶心,腹内翻腾,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霍明恒痛得死去活来,嗓子眼里蹦出一声声惨叫:霍明锦竟然狠心如斯,一剑砍掉他的左手小指!
霍老夫人瞠目结舌,一脸不可置信,老迈之躯几步奔到大儿子身边,泪如雨下,“明锦,你果真疯了!”
霍明锦脸色平静,挑开大哥的断指,“霍明恒,从小到大,我从未觊觎过国公之位。今天你对着祖宗的牌位扪心自问,你和浙江巡抚里应外合陷害我,是因为迫于沈介溪之势?还是出于私心?”
霍明恒捂着断了一指的左手,额前青筋暴起,嘶吼道:“没错,我就是想让你死!沈介溪来找我的时候,不用他开口,我就答应和他合作,我才是嫡长子,为什么偏偏你什么都比我强!”
“明恒!”霍老夫人垂泪道,“明锦是你的亲弟弟啊!你怎么能为了一己之私,就害他性命?”
听到霍明恒吐露嫉妒之语,霍明锦脸上并无意外之色。
他抛开长剑,掀袍跪地,朝霍家祖先们叩首。
最后,他对着霍老夫人下拜,“母亲,儿走了。”
他起身离开。
霍老夫人怔怔道:“明锦——你要去哪儿?这是你的家啊。”
霍明锦回过头。
霍老夫人仰望着他,忐忑中带着些许期待之色,“明锦……难道就真如你所说,霍家真的要败了?”
霍明锦不语。
霍老夫人定定神,柔声道:“明恒怎么说也是你的亲哥哥,你们兄弟联手,或许还有解救之法?兄弟齐心,其利断金……”
她嫁入霍家几十年,不能眼睁睁看着霍家和其他世家那样没落!
霍明锦深深看霍老夫人一眼,“母亲,大哥和浙江巡抚预备暗害我的时候,您是知情的?”
霍老夫人垂下眼帘,避而不答。
霍明锦嘴角微微一扯,掉头离去。
直到他踏出霍家大门,躲在暗处的随从们才敢奔入祠堂,为霍明恒诊治。
走出很远以后,霍明锦回头遥望安国公府。
他生于此,长于此,多少次他拜别母亲,跟随父兄驾马离去。凯旋时,母亲带着女眷们在门口翘首盼望,他面上镇定如常,无悲无喜,心里其实还是高兴的。这是他的家宅,雕梁画栋,庭院深深,风光显耀了许多年。如今沐浴在月夜中的宅邸依然轩昂壮丽,但隐隐却渐渐现出几分垂暮之色。霍家祖辈几代含辛茹苦,在皇权争斗的夹缝中谋得一条坦途,如今也要走到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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