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城两眼放光地咂咂嘴:“呦,我方才就说呢,恁俊俏一张脸生在个小子身上着实可惜,哎,哥哥,难得遇见这么好的货色,不如咱跟上去,看看她家住哪里,说不定能摸上手儿呢?”
孙景文狠狠瞪他一眼:“这里是天子脚下,你当还是在安化城里呢?想要丫头只可寻牙婆去买,岂能打良家女子的主意?我告诉你们,休想在这地界给我惹祸!”
那四人都缩了脖子不再出声。五人的馉饳都已吃完,这便汇了银钱准备离开,这期间那相师收拾着摊子上的笔纸,嘴里一直没停下小声骂骂咧咧,孙景文正起身迈步,忽听见他吐出一句“还真当自己是郡主呢”,心头就是一动,忙过来问道:“你说什么郡主?”
第4章 慧眼识人
相师朝他翻翻眼皮,知道他无意买卦,就没半点热忱:“怎地,客官是想测字还是看相啊?若都不是,就恕不奉陪了。”
说话间已将物品都装进支摊子用的小木箱,将两条板凳搭在其上,提起木箱上钉着的布带子挎上肩头就要走了。
孙景文使了个眼色,四名手下立刻过去拦在了相师面前。相师一横脖子:“怎么着,这里是天子脚下,你们几个外乡人还敢街头打劫不成?”
孙景文踱步上前,含笑道:“你眼力不错,他们四个确实是外乡人,不过本公子可是堂堂正正的京城人士,而且在五城兵马司与锦衣卫都有亲朋,他们往日对你这等江湖骗子是无心搭理,可若是听了我几句证词,想必拉你进衙门去打一顿板子,还是不在话下。”
相师听他一口地道京师口音,穿着也是不俗,像个有来头的,登时矮下身价陪笑道:“爷台恕罪,您是想问那小丫头的事儿?我照实说给您听就是。其实也没甚新鲜,那丫头名叫何菁,她娘从前是个疯婆子,成日嚷嚷她是哪家王爷的女人,她闺女是郡主,我曾与她做过街坊,也便记住了。”
孙景文顿时两眼一亮,人们都以为“郡主”比“县主”好听,连朱奕岚和他妻子朱锦岚她们平日里也常叫下人们称她们为“郡主”,若说白玉簪也这般叫自己女儿,也无甚奇怪,况已听说白玉簪确实得了疯病,所嫁之人也确实姓何,而刚那姑娘扮作个小子样,看着就像十六七的少年,若说是女孩子,那模样就该有十□□了,也正对的上号。
难不成真叫他们撞了大运,竟与小县主见了面?
孙景文朝那女孩去向望了一眼,早已看不见人,忙向葛城路九吩咐:“你们两个先撵上去,看看可还追的上人。”完后又向相师问道:“你可知道这姑娘如今住在何处?”
相师面泛难色:“这可就不知了。您就是把我抓进锦衣卫的诏狱扒皮抽筋,我也说不上来。”
孙景文眼睛一瞪:“你少来贫嘴,你既与她熟络,又说什么她做使唤丫头,显是对她近况心有了解,快来细细说给我听,敢有半点隐瞒,我就真叫你去见识见识锦衣卫的诏狱是何模样!”
*
东西两厂外加锦衣卫,无疑是京城吓人头三家。
孙景文借锦衣卫的名头狐假虎威,却不知此时此刻,距此仅隔着两个街口之外,就有大批的锦衣卫校尉们正在办案。
都察院左都御史梁宏的府邸被数不清身穿曳撒、腰间佩刀的锦衣校尉团团围住,锦衣卫指挥佥事张采一身银灰色绣金线飞鱼的团领曳撒,大模大样地站在梁府正门之外,看着手下入府拿人。
听着府门之内传出一阵阵鸡飞狗跳的狼狈声音,张采拿胳膊碰了一下身边紧挨他站立的校尉,亲昵笑道:“老弟,这一回你可是又立了大功,这梁大人昔日何其不可一世?听说见了厂公都不来低一下头的。结果没出一个月的工夫,你就叫他成了阶下之囚,回头可要为哥哥细致说说,你是如何办到的。”
那校尉官帽压得很低,直盖住了双眉,下半张脸都隐在浓黑的胡须之后,他微不可查地蹙了下眉,垂眼道:“张大人慎言,此地人多眼杂,叫人留意到我终归不好。”
张采一笑:“你也太谨慎了些儿,就你这副打扮,若是不来明说,叫我盯着你看上一个时辰,都认不出是你来,外人又有谁能猜得出,我身边站的竟是大名鼎鼎的东莞侯邵良宸?纵使真有人认出来,也猜不到你还是皇上跟前最得力的锦衣密探啊。唉,若说你这差事单这点不好,办得再风光漂亮,外人也听说不得,连认得你的人都没几个,太冷清了些。”
邵良宸有些无奈,朝他拱手施了一礼:“下官还是暂且告辞为好,张大人保重,改日下官再行拜访。”
张采不敢在他面前拿大,又不能在外人面前露了痕迹,就微微躬了躬身算作还礼,点头笑道:“也好,我也不多留你,咱们来日再聚。”
邵良宸踅身离去,转入一条胡同,瞥见周遭无人,迅速解开衣衫带袢,将外衣脱下,露出里面一袭寻常布袍,随后摘下官帽,换上软巾,将两颊粘的胡须揭下少许,又将其余的理顺,只一眨眼的工夫,便由一个威风凛凛的锦衣校尉变成了文质彬彬的中年儒生。
他将那脱下的官服包裹着官帽,里子朝外打成一个小包袱提在手上,继续前行,连步伐姿态都与方才迥异,再没人看得出他就是方才佥事大人身边的锦衣卫老爷。
行至前方胡同口,刚转过拐角,迎面遇见一人也正要转弯,眼见就要与他撞个满怀,邵良宸及时撤步一退,才免于二人相触。面前那青衣少年吓了一跳,手中捧的一个油纸包滑落下来,邵良宸伸手一抄,托在了手里,交还给少年。
听见对方道了声谢,声音脆嫩,邵良宸略微打量一眼,认出面前这少年自己前日曾经见过,他扮作风水师进出梁府,也被带着去看过后宅,见过后宅一些女子,这少年本是个姑娘,似是梁家为小姐出嫁临时请来帮着绣嫁妆的绣娘。
何菁受了梁家大小姐的分派,去到针线铺子买了两把金线,又去那远近闻名的馉饳铺子为小姐买了馉饳做点心,此时怀里揣着金线,手里捧着装馉饳的油纸包走在返回梁府的路上,撞见这中年文士,她道完谢后就绕过去继续行路,心里却生出许多疑窦:
寻常人多是脸比手白,这人却是手背皮肤比脸色白了许多,可见脸上可能是涂了东西故意改妆,那胡子也像是粘的,而且他身手敏捷,手掌虎口处还有一圈薄茧,可见是个身负武艺常使刀剑的——又易容又会武,这会是个什么人?
没走几步,忽听身后传来邵良宸声音:“梁府已被查抄,别叫人知道你曾在那里做事,免得惹祸上身。”
何菁蓦然回首,见他身影已消失在胡同口外。
心头隐然慌乱,她赶忙加快脚步沿着胡同朝梁府方向小跑回去,没等出了对面的胡同口,就听见前方传来官吏呼喝与百姓议论的杂乱声音。
待得转到墙角朝梁府方向看去,但见看热闹的百姓凑了一堆,大门内外乱哄哄的一团。何菁小心翼翼地凑到人群跟前,假意朝人打听出了何事。
“说是梁大人家里私藏了只有皇上才能用的好东西,被人检举揭发,才犯了案子。你看看,这都动用锦衣卫了,梁大人怕是凶多吉少。”
“啧啧,这梁大人真是钱多了烧的,家有万贯家财还不知足,非要整点御贡的东西来撑门面,这下可崴泥了。”
人们议论纷纷,同情的没几个,倒是幸灾乐祸的居多。何菁愕然听着,一听说“御贡”,便想起前些日梁大人为翻修宅子所请的那位风水师,她连日帮大小姐绣嫁妆,曾听梁大小姐说起过,那位风水师深得梁大人信赖,曾提议他置办些稀奇玩意以改风水,难不成……
那风水师她曾望过一眼,当时便觉他模样有些特异,身形像个中年发福的胖子,走路的步态却又轻盈稳健,不像身上有恁重的分量,当时她并未在意,此刻回想起来,那人说不定也是易容的,就是故意潜入梁府,或暗中打探,或蓄意栽赃,才促成了今日的梁府被抄。
易容之术远没有话本子里编得那么神乎其神,真想瞒天过海,倒是大半要仰仗演技,邵良宸就长于装什么人像什么人,变一套装束就换一身气质,风水师神神道道故弄玄虚,与中年文士的儒雅清逸全然不同。
可惜何菁留意的不是那些表面东西,一想到这两人个头近似,脸型也相像,又都有易容痕迹,还都与梁府查抄相关,她便得出定论——他就是那个风水师,是锦衣卫的探子!
原先对厂卫散布四处神出鬼没的探子只是略有耳闻,这一察觉到自己身边就有过这样一个人,何菁不由出了一头冷汗。
好在,那似乎是个好心的探子。平日进出梁府她都会走西角门,今日都是听了那人提醒才转来正门瞧瞧,这要是贸然一头扎到角门那边去,被锦衣卫察觉她曾在梁府做事,至少锁回衙门一顿盘诘是免不了的,遇上坏心眼的官老爷,再把她一道当做奴婢给发卖了也说不定。
那位探子大人真是帮了不小的忙。
眼看着昔日作威作福的梁府管事甚至是夫人小姐们都被押送出来,跪在府门之外哭成一团,何菁悄然避走,只能留给她们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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