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绡坐在暖阁外面,手里拿着绣绷,正在细细的绣一朵合欢花。手上绣着的这一朵是紫粉色的,旁边还有一朵是嫣红色的,已经完全绣好了。锋利的针尖穿过洁白细腻的缎子,使得紫绡总会隐约生出一种自己皮肤也在跟着微微刺痛的感觉。奇异的是,她并不讨厌这种感觉。
碧罗坐在一旁,一边磕着五香瓜子儿,一边看着紫绡刺绣。看了一会儿之后,她看左右无人,便对紫绡说道:“你觉不觉得,这两日,夫人的心情好了一些?”
紫绡头也不抬,继续动着针线,道:“有吗?”
碧罗道:“你的心可比我要细多了,别说你没看出来。奇了怪了,这几日也并没有发生什么好事啊,夫人为什么高兴?”
紫绡闻言,这才抬起双眼看了碧罗一眼,道:“夫人心情好了,不是好事吗?至于她为什么高兴,是你一个奴婢管得着的吗?你呀,还是少操些心吧。前几日被二爷说了,还不长记性么?”
碧罗撇了撇嘴,道:“你可真是个菩萨性子,针戳不动的木头人儿。二爷说我我不回嘴,可不是因为他占道理,是因为他是主子。我可不觉得,我说错了什么。”
紫绡摇了摇头,低下头去继续刺绣,嘴里说道:“你这个性子要是一直不改,将来,有的是你吃亏的时候。都是夫人好性子惯的你,将来出嫁了要还是这么着,哪一个做婆婆的能看得顺眼?”
闻言,碧罗的白皙俏脸浮上一层红霞来,嗔道:“愈发胡说了——我才不要出嫁呢,就伺候夫人一辈子。紫绡你也一样,咱们主仆三人长长久久的在一起,岂不好?理那些臭男人做什么?”
紫绡听了这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正要开口说什么,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一个青衣小丫鬟提着裙摆匆匆跑了进来。碧罗见状两眼一瞪,说道:“这般毛手毛脚的做什么?要是惊扰了夫人,可仔细你的皮!”
小丫鬟收了脸上的喜色,眼神变得有些怯生生的,屈膝施了一礼,嗫嚅着叫了一声碧罗姐姐。紫绡白了碧罗一眼,道:“瞧你这张嘴,刀子似的,趁早收敛些吧。”说完她将视线移到小丫鬟脸上,和颜悦色的问道:“可是有事?”
小丫鬟见是紫绡问话,松了一口气,看得碧罗和紫绡二人又好气又好笑。却听那小丫头子回道:“两位姐姐,姑娘回来了!这会子,已经在码头下了船了!怎么我们府上,先前竟一点子消息都没得到?”
听了这话,紫绡碧罗对视一眼,脸上都露出喜色和疑惑来。紫绡又问道:“姑娘一个人回京的吗?”
小丫鬟摇了摇头,回答道:“跟姑爷一起回来的,带了好些箱笼。看起来,似乎要在京城里住上一段时间了。”
紫绡沉吟着,说道:“那就不奇怪了,多半是姑爷要进京来赴考,因此才来了。”
碧罗道:“不是还有一年多吗?姑爷这个时候便来了,也不嫌太早?”
紫绡道:“许是因为要早些进京来结识其他举子,拜访师长,也是有的。”说着她放下绣绷站起身来,道:“我们这便去禀报夫人吧,时间可耽搁不起了。——姑娘怎么也不提早送信回来?”
碧罗压低了嗓子,说道:“姑娘对夫人有心结,你又不是不知道。”
紫绡叹息了一声,道:“亲嫡嫡的母女,哪儿来的隔夜仇?再者,木已成舟了,姑娘如今不也过得挺好的吗?还是这般,叫夫人心里怎能不难受……”
陈府的下人在这个原本悠闲的午后骤然都忙碌起来,不多时之后迎进来了姑奶奶陈玉珠和姑爷谭济。他们还没有儿女,此次进京来的,便只有夫妻二人。
谭济身材颀长,气质优雅,谈吐得体,看起来实在是个很不错的女婿。陈桓和何丽华对他都很满意,言语中透出亲切和欣赏来。这点善意立刻被谭济接收到了,言语更加亲热起来。说了一会儿话之后,陈桓便带着女婿去了前院书房,留下何丽华与陈玉珠母女二人,给她们说私房话的空间。
陈玉珠长相随了母亲,端雅美丽,再加上年纪尚轻,颇能一看。可她脸上的神情始终是淡淡的,等陈桓和谭济一离开,就表现得更加明显了。与母亲不咸不淡的说了几句话之后,她便低下头去,端起一旁桌案上面搁着的胭脂红描金粉彩荷韵盖碗来,打开碗盖子,轻轻的赶着浮在水面之上的一些茶叶沫子。长而漆黑的睫毛遮住了她的眼神,嫣红的唇角平展展的,一丝笑意都没有。午后的阳光透过碧色窗纱照进来,在她的背后便到了底。她的容颜藏在黑暗里,看不真切。
何丽华也不上赶着找陈玉珠说话,她也端起茶碗来,慢慢的小口小口的啜饮着。眼睛却是不由自主的,频频看向陈玉珠。到底,是自己怀胎十月辛苦生下来的骨肉啊……
比起未出阁的时候,她仿佛是消瘦了一些。或者在婆家,到底有些水土不服。再者,做人媳妇不比做姑娘的时候,总没有那么自在了。她头上挽着繁复贵气的牡丹髻,发丝依旧像做姑娘时一样的漆黑发亮,十分可爱。简单几件首饰,多以珍珠白玉为主,显得清雅不俗气。她身上穿着一件大红洋绉的薄薄袄儿,靠近腰部的地方绣着一圈玉兰花。下面系着一条宝蓝色杭绢点翠缕金裙,腰上一枚青玉蝴蝶佩,还是当初的陪嫁。裙摆底下露出一双大红色绸面高低鞋,上面绣着极精致的鹦鹉摘桃,十分鲜活。
屋子里静寂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何丽华开口说道:“在婆家,过得还习惯么?”
☆、第27章 包子大家主妇
闻言,陈玉珠停下了赶茶的动作,没有抬头,回答道:“不习惯也得习惯,初时觉得日子难捱,日子久了,也就好了。”
何丽华点了点头,又道:“女婿对你可还好么?婆婆呢,可好相处?”
陈玉珠回答道:“都很好。”简简单单的三个字说完,她便闭上了嘴,完全没有要跟母亲说一说家常亲热话的意思。何丽华眼底闪过一丝难过,默然了一下,说道:“珠儿……”喊出对方的名字后,她回想起从前的陈玉珠。那么小小一团雪糯一样的人儿,睁眼看不到自己就要哭闹。如今,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了呢?汹涌的情绪骤然翻滚上来,使得何丽华的喉咙哽噎住了。剩下的话,便再没有说出来。陈玉珠见状,微张了嘴唇,上下张阖了几下,终究还是没有说什么。房间角落里高足鎏金铜香炉中,冉冉的香烟升起,又慢慢的消散在空气里。看起来,是那样的寂寞……
确实如紫绡所言,陈玉珠夫妻二人此次进京来,是为了准备明年的京试。早些来结识其他举子,拜访师长。毕竟闭门造车不是办法,还是要开阔眼界才好。再者,早些打听出考官的喜好,也好早做准备。夫妻俩在陈府住下之后,陈济便忙着他的那些事,不是与举子们结交讨论,便是在书房里攻读文章,倒是冷落了陈玉珠。即便如此,陈玉珠也没有要跟何丽华亲近的意思,兀自过着自己的日子。何丽华也拿她没有办法,只能暗自神伤。
这一日,何丽华正在房中翻看这个月的收支账册,忽然有小丫鬟匆匆掀帘进屋,禀报道:“夫人,不好了!老爷在前院书房中对二爷动了家法,夫人快去看看吧!”
站在何丽华身旁的碧罗和紫绡二人闻言,面面相觑,眼里俱露出惊异之色来。何丽华放下账册,蹙眉问道:“这是为何?”她并没有急着去劝解,到底是亲生儿子,难道还真的能打出个好歹来不成?慈母多败儿,这个道理她还是明白的。
小丫鬟回答道:“据说,是跟前不久京城里发生的冷翰林家妾室毒杀正室夫人案有关。老爷和客人偶然谈起这件事,二爷在一旁插嘴,说了好些不中听的话。老爷大怒,送走了客人之后,便请了家法。”
冷翰林家的案子,前段时间在京城里闹得沸沸扬扬,几乎无人不知。盖因冷翰林有位极宠爱的小妾,为他诞育了三子一女,十分得势,将只生育了一个嫡女的正室夫人挤得没地儿站。尽管如此,那位小妾却还是不满足,竟动了歹毒的心思,在那位倒霉夫人的茶水里下了砒/霜。幸亏妾室不知道砒/霜的用量该是多少,份量下得不足够,因此,那位夫人并没有就此丧命。事情闹出来之后,冷家太夫人亲自下令,杖杀了那人心不足蛇吞象的小妾,此事方才落幕。事情闹得太大,他们家想遮掩也遮掩不住,因此,闹得一个京城的人都知道了。
何丽华的眉头皱得更深了,问道:“芷哥儿究竟说了什么,弄得老爷如此生气?”
小丫鬟抬起眼睛觑了觑何丽华的神情,低声说道:“二爷说,想必是因为那妾室平时受欺压太甚,才不得不奋起反抗。不为自己,也为了自己的四个子女。冷翰林的正室夫人倒是该好好反省一下,受了这场罪,究竟是他人的过失呢,还是自己的过失……其他还有一些,奴婢记不真切了……”
小丫鬟的话音渐渐低下去,屋子里主仆三人脸色都变得煞白,神情非常不好看。何丽华的手剧烈的发起抖来,打摆子一般。碧罗忍不住愤然开口,说道:“二爷真心糊涂!这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被人害了,倒是受害人自己的不是了吗?譬如有良家女子被歹人调戏了,反倒怪那女子自己生得太好?真正是,哪儿有这般歪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