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总是在思念着苏折,忽略了阿羡,到头来她这么大一个人,竟然还要一个五岁的小孩来照顾。
真是好讽刺啊。
苏羡的病,像是一剂强心剂,直打进沈娴的心窝里——她还不能倒下,她还有阿羡,要守着他长大成人。
沈娴从苏羡房中退了出来,往后竭力让自己振作。她让太医加大药量,按时服药,配合调理,想让自己在最短的时间里好起来。
她不能让苏羡陪着她一起在这一步停止不前。
苏羡是她的儿子,明明应该是她照顾他才对,怎么能反过来呢。
沈娴养病的这两天里,依然是崔氏在照顾苏羡。
苏羡虽然退了高烧,人还是很病弱。他整个瘦了一大圈,让人见了心疼。一整天几乎都在昏昏沉睡。
中途醒过来几次,看见崔氏守在他床边抹眼泪,便细声问:“我娘呢,她肯好了吗?”
崔氏点头,道:“肯好了肯好了,皇上现在一心盼着自己尽快好,巴不得时时刻刻都来照顾你呢。”
苏羡嘴角扬起淡淡的笑容,越发让人辛酸,他道:“那就好。”
崔氏想起前几天晚上,苏羡故意穿得单薄,晚上不盖被子睡觉。崔氏见状阻止,苏羡却道:“二娘不用管我,我要生病,只有我生病了,才能激起我娘的意志。”
那几天晚上,他都是挨着冻睡去醒来的。崔氏见了真是心碎,想别人家的孩子像他这么大点,都是天真无忧的,可他偏偏却要承受这些。
他和他爹一样,都是一心为自己所在乎的人考虑的。可他才这般年纪,若不是他爹娘境遇如此,他又怎需这么快长大,知晓人情冷暖,尝遍个中滋味。
这样玲珑剔透的孩子,谁能不痛。
崔氏哽咽道:“也不枉阿羡一番苦心。”
苏羡闭着眼睛,软软道:“爹走的时候让我好好照顾娘。”
崔氏在旁落泪。
他又道:“可不管我怎么尽力,娘还是无法从伤痛中走出来。现在我明白,只有让娘来照顾我,才是对她最大的照顾。”
只有让她照顾,她才能醒悟他是需要照顾的,她才不会无牵无挂地想要去追他爹。他不会再想要快快长大了,他生怕长大后沈娴就会离开。
他会使出小孩子胡搅蛮缠的一切手段,来让他娘重新燃起对生活的希望。
好在后来,他做到了。
沈娴努力在病中好起来,去照顾生病的苏羡。她把那些过去和痛苦都暂且放下,什么都不再去多想,唯一所愿就是希望苏羡能快些痊愈。
可天不遂人愿,这一回苏羡的病到后来引发了疹子,好长一段时间他都好不了。
沈娴看着他浑身都是红疹,难受又虚弱的模样,心像是被丢进油锅里熬了一遍。
苏羡的疹子可能是会传染人的,宫人们都在门外伺候,除了太医必要时候进来以外,其余时间都是沈娴在房里陪着他。
沈娴亲手照顾苏羡的饮食起居,还像从前一样,依旧是个温柔的母亲。苏羡精神好些的时候,便换做她给他讲故事。
娘讲的故事可不是按照外面那些说书先生那般按部就班来的,她讲得有趣又生动。苏羡常常听得嘴角淡淡地笑起来。
苏羡睡着的时候,沈娴也在房里守着他。她命人将太医院里的医书都搬来,自己细细琢磨,亲自给苏羡施针配药,配来的药方要太医们都觉得稳妥以后、熬来的药要自己试吃无误以后才肯喂到苏羡的嘴里去。
如此沈娴幸运地没有被传染,而苏羡在她的照料下也正一天天地恢复。
可这次病后,苏羡的身体明显大不如前,小小的脸上透着一股病弱的气息,需得将养好一段时间。
沈娴照例温柔细致地给苏羡擦拭身体的时候,苏羡软软地抱着沈娴的头。他无辜地问:“娘以后还会丢下我吗?”
沈娴手上顿了顿,将他抱起来坐在自己怀里,给他更衣,边道:“娘为什么要丢下你呢。”
“因为你想我爹。”
沈娴沉默。
苏羡道:“以后你想他的时候,能不能带上我,我可以和你一起想。”
她苍白地笑道:“每日国事繁忙,又要照顾你,往后娘哪有时间想他。”
给他穿好了衣裳,沈娴又搂他在怀里,寂然道:“阿羡,往后娘不会轻易舍下你的。娘会守着你长大,让你无忧。将来还要看着你娶媳妇,成家生子。”顿了顿,又道,
“一辈子很长,但总是会一天天过去的。”
后来苏羡搬到了沈娴的寝宫里去养病。沈娴的床边放了一张他的小床,母子俩夜里便能一起睡,白日里沈娴处理政事的时候也方便沈娴照顾他。
寝宫里,摆放着一些物件,都挟带着沈娴往昔的回忆。
沈娴给苏羡讲,那两个木偶娃娃的故事,一个是他爹雕的,一个是他娘雕的。只不过保存得不够完好,上面有被烧灼的痕迹,像是一块黑色的伤疤。
苏羡那时候得知,那是因为以前他爹落过一次狱,家里被抄的时候搜出了这两个木偶来,后来被拿去牢里当垫炭盆取暖所用,是以才留下了这样的疤痕。
沈娴跟他讲,他爹入狱那会儿,她是怎么救他爹的。沈娴讲得不疾不徐,仿若讲的是别人家的故事,而他却听得认真而紧张。
他觉得听了那么多故事,唯有他爹娘的故事才最最扣人心弦。
☆、第634章 从歇斯底里变得温和平静
他娘很珍视这两个木偶,手指抚摸着黑色的烧灼痕迹,神情有些悠远,却并不如之前那样悲恸绝望。
还有寝宫里挂着的脸谱面具,又是一段故事。沈娴说那会儿,他爹带她去逛中秋灯会,故意只带了几个铜板与她在阳春河边一起吃同心面;她生下苏羡不久,在外给儿子赚奶粉钱的时候,被赌场里的一帮人给围追堵截,那时他爹便戴着这样一枚面具,将那帮人给打得抱头鼠窜。
还有竹笛,还有玉簪,每一段延伸出来的故事皆是温暖动人。
沈娴不会把那些充斥着回忆的东西锁起来,她把它们都摆放在抬头目光便能触及到的地方。
还有苏折寄给她的书信,留给她的书册。她会坐在苏羡的小床边,给他念着信上的内容,给他讲着他爹对大楚社稷的治国经略。
累了倦了的时候,沈娴把书信书册放在枕边,自己侧卧在床上,一边看着阿羡熟睡的模样,一边指腹轻轻摩挲着苏折所留下的字迹。
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他。只是她不会再让自己那么难过了。她还有他们的儿子,她不允许自己一蹶不振。
时间可能不是一味良药,可以随着日久天长而治愈心中的痛楚。但是却可以让她从歇斯底里变得温和平静。
只是那苏折送她的白玉簪,送她的竹笛,她不会再随身佩戴。她将这两样东西放在枕下,夜里睡不着的时候,一摸就能摸得到。
她怕苏折留给她的这些东西,经不得岁月的摧残,所以要小心翼翼地保存起来。若是损坏了,苏折不会再送给她第二样。
有时候沈娴等苏羡睡着了,就把苏折的信拿出来一遍遍看;有时候沈娴睡着了,苏羡又半夜里起来给她拉被子。
母子俩相依为命,都在渐渐地好起来。
歇朝一月后,朝事一如既往。每天沈娴比苏羡先起一个时辰,等早朝后回来,和他一起用早膳。
苏羡养病期间,便停了太学院里的学业。沈娴处理政事之余,会简单地教他一些功课。
沈娴道:“好歹娘的文化课曾也是你爹教的,虽然比不上太傅博古论今、张口就来,也还应该不至于太差。现如今正好可以同你一起温习温习。”
苏羡靠坐在小床上,小脸上还依稀有病容,只是若有若无淡淡笑起来的时候,极有他爹的神韵。
沈娴时常看得一愣。
苏羡道:“我知道,娘就看文章不行。朝中大臣们上表的折子喜欢长篇大论,娘一看就头疼。”
沈娴道:“那是以前不行,现在也不差。”
苏羡一天不光是看看书,沈娴还教他刻木雕,虽然自己的技术活也不怎么样。
她曾在郊外向老师傅学了两手,刻的木偶还只算是个半成品。而今可以一边磨炼一边打发时间。
她便和苏羡一同坐在地毯上,地上摆着好些个木头,母子俩一同学着雕刻,打磨心性。
桌上那木偶已经棱角模糊了,沈娴想将苏折的样子完完整整地刻下来。她手上都磨出了血、起了茧子,也总刻不出他的细致神态。
这并非一日之功,所以沈娴不强求,往后只要她时常练习,总能够刻出一手精致的木偶。
眼下她只刻出个大概,在她和苏折之间又添了个小的,是一家三口的光景。
沈娴的生活比以往要丰富,她总不能让苏羡和她一样单调。她想把苏折曾教给她的,在往后的时间里都一点点教给苏羡。
等苏羡能下地走动后,为了给他身体打好底子,沈娴在宫里扎了木人桩,教苏羡习武打拳。
大约是小小年纪心中便有了想要保护的人,苏羡学起拳来一点也不含糊,往往能将自己练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
有时候秦如凉路过遇见,还会指导他一二。
有这勤加锻炼以后,苏羡的身体有所好转。但就是他手上时常被木人桩给打出红痕,久久难消。
以前苏折留下的药膏过了这么久肯定不放心再用了,于是沈娴重新配了药膏给苏羡涂抹,等红痕消退后,小手依然细细白白。
沈娴手上常常拿笔和刻刀,又同苏羡一起练拳,她亦抹了药膏,后来手上再无一丝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