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的嬷嬷,端了醒酒汤回来,见廊下空无一人。再看房中,依稀有一道男子的身影,便想当然地认为是新郎贺悠。
嬷嬷推了推门,发现门闩上了,便道:“新驸马爷,您要的醒酒汤,奴婢给端来了。”
苏折深深地看着沈娴,淡淡开口道:“眼下我不需要醒酒汤了,你退下。”
清醒也好,醉酒也罢,人都进了新房了,还要什么醒酒汤。
等今夜一过,明日这些嬷嬷就可回宫复命了。因而嬷嬷也不再打扰,退了下去。
苏折把如意秤轻轻放在桌上,道:“阿娴,谢谢你。”
沈娴袖中的手努力抑制着颤抖,应道:“谢我什么?”
“我以为这一次,我又要眼睁睁地看着你另嫁他人。从宫里到宫外,到今时今日,你都做得极好。”
“你要我相信你,这不就是你早就安排和计划好了的吗。”沈娴皱着眉头还故作镇定地笑,“我所做的只不过是顺势而为。但今日,我与贺悠成亲,终于得以脱离了皇宫那个地方,可当我站在喜堂上面对贺悠时,他总归不是我心目中的如意郎君,我不能和他行夫妻之礼。”
这些天在太和宫里,沈娴承受了最痛的打击,往后的一切或许在她心上都已算不上最致命的痛。
沈娴她只是在坚守自己心里认为仅剩的那点宝贵的东西。
她心里苦,苏折心里也苦。
外人都道她是承受不住失子之痛,疯了。
可是苏折知道,她的装疯扮傻之下,隐藏着一颗如何执着清醒而又满含伤痛的心。
苏折抬手拿起那壶合卺酒,斟好两杯,道:“做再坏一点的打算,即便你与他行了夫妻对拜之礼,只要没喝这交杯酒,没过这洞房夜,就不算彻底礼成。你仍旧是我的女人。”
沈娴无言。明明有话要问,可是她在害怕。
苏折知道她在害怕什么,又低沉道:“阿娴,往后小腿,姓苏名羡,他堂堂正正叫苏羡。”
沈娴心里一滞,终于喘了口气,抬起头看着他,小心翼翼地问:“他,还在吗?”
苏折放下合卺酒壶,转过身,细长的眼梢里夹杂着若有若无淡淡的红润水色,道:“你愿意信我,我便要倾尽全力。他当然还在。”
沈娴仰着头,明明在太和宫时眼泪都流干了,眼下她却突然有好想大哭一场的冲动。
她道:“那日我回宫时,抱着他,他浑身冰凉,小脸发青,还、还七窍流血……我以为,我以为他真的……”
沈娴抬手捂着眼,又道:“苏折,你可别骗我,你千万别骗我。小腿他,真的还活着吗?我只记得怎么也捂不暖他的身体,我抱了他两天两夜,他也没睁眼看看我。”
沈娴咬咬牙,声音里满是哀痛,“其实,在我抱上他的那一刻,我就摸到,他已经没有脉象了……”
苏折道:“小腿是中了剧毒,不过我延长了毒发的时间,期间会造成七窍流血的假死症状。”他走到沈娴身前来,拿下她覆在眼上的手,轻细道,“万幸的是,你在宫里配合得极好,及时把小腿送出了宫外,我才能救他生还。”
“可我听说,秦如凉把他带走以后,宫里的人亲眼看见他装棺入殓的……”
“用点障眼法就蒙混过去了。”苏折对她说,“阿娴,你听着,小腿还活着。”
沈娴无法抑制住自己的心情,好像走到绝境了,转而又发现柳暗花明。她抓着苏折的手,焦急地问:“那他现在怎么样?他还流血吗?他脸色有没有好一点?”
问着问着,沈娴极力压抑着不让自己哭出来,“他在哪里?身上还冷不冷?苏折,他还好吗?”
☆、第505章 重新与我拜堂,你可愿意?
苏折隐忍道:“一切都好,只是还有些虚弱,却是来不及在京中静养了。我让二娘连夜带他离京,现在应该快出城了。我会把他送去一个安全的地方,谁也无法找到,等一切安定下来以后,我便带你去找他。”
沈娴沉闷很久,她歪着头,贴上苏折的手,才缓缓道:“你知不知道,要是他死了,可能这辈子,我都不敢再要那么一个孩子了。那太痛了……真的太痛了……”
新房里红暖明媚,沈娴平复许久,一直仰着头捏着鼻梁,嘴角笑意辛酸苦涩,不停地眨着眼试图把眼眶里的泪水逼退回去,道:“今日我不能哭,再哭就成花脸了。”
今日她嫁衣如火,金钗玉环,翡翠胭脂,本应该是最明艳动人的。而不是以泪洗面。
况且苏折在,她不能肆无忌惮地哭花了眼。
可是心里百感交集难以抑制。她的小腿还活着,终于没人再能够拿小腿来威胁她了。
是苏折帮她完成了心愿,护得小腿平安。
“你的如意郎君,”苏折低声问,“如若还有机会,你还愿意嫁他吗?”
沈娴笑得动人,湿润的眼里清亮明净,若无其事道:“只是不知道下一次机会又会是什么时候。”
苏折声音极轻,道:“往后,待大楚平定,你就该君临天下、福泽江山了。怎还有机会让你嫁我,君王不下嫁的。”
沈娴笑意淡去,凝固在了嘴角。
苏折又轻语道:“倘若是今晚呢,你愿意吗?”
沈娴一震。
他矮身在她床前,身量与她齐平,抬眼看她,又道:“倘若今晚我想你重新与我拜堂,以真心为媒,以天地为聘,你可愿意?”
沈娴认真地看着他,那一刻泪意汹涌。她伸手碰上苏折的脸,有些温凉,他有些憔悴,眉间有倦意,眼下有青影。
沈娴细细摩挲着他的眼,颤声道:“苏折,你几天没睡觉了?”
苏折依稀挑唇笑,“你应我,愿是不愿?”
“愿。”
苏折执了她的手,与她灯下窗前,两人一同拜了天地。
他又与沈娴相对而立,虔诚道:“你我夫妻对拜,天地为证,从此结发为夫妻。”
沈娴和苏折,两相弯身而拜,额头相抵。她应道:“天地为证,一世恩爱不相离。”
起身后,苏折道:“还需得饮那合卺酒,才算彻底礼成。”
两杯合卺酒,玲珑剔透,是苏折早就斟好了的。
两人移步到香桌边,沈娴看着苏折素手端起其中一杯酒,她对酒不抵触,只是顾念着苏折,便道:“苏折,我记得你不饮酒的,不如我们用水代替吧。”
苏折窄了窄眼帘,隐隐带着笑意道:“这是交杯酒,意味着往后你我同甘共苦、永结同好。你确定要换成水?”
沈娴默了默:“那还是喝酒吧,一杯酒你喝下可有大碍?”
苏折倾身曲臂过来,示意沈娴端着酒勾上他的手臂,听他道:“我虽不饮酒,但几杯酒却是无大碍,谢夫人体恤。”
夫人……
沈娴瞪了瞪眼,随后仰头,故作淡定地和苏折勾臂饮下这杯酒。只有自己知道,她七窍都在冒热烟。
然,刚一把酒杯放下,她抬眼便见苏折垂了垂眼笑了。
他唇上的弧度很清浅,笑容如明辉,清晰斐澈,让这嫣然的婚房也在刹然间失色。
沈娴甚少看见他这样开心而又纯净的笑容,少有的一两次,都似烙印在了她的心上。
下一刻,苏折神情一松,整个人就径直朝沈娴倒来。
沈娴一愣,随即顺手接住了他。身体的重压扑倒过来,沈娴踉跄几步,才得以艰难地稳住,一步步后退,最后两人一同倒在了绣床上。
苏折把她抱得狠紧,埋头在她发间。
沈娴轻轻推了推他,紧了紧心,问道:“苏折,你怎么了?”
苏折惺忪应道:“救治小腿的时候,确实几天没睡觉了,眼下容我在你这里小睡片刻吗?我无碍,只是有些乏,睡一睡便好。”
沈娴亦跟着松懈下来,抱着他轻顺着他的后背,垂下眼帘勾了勾唇角温柔道:“好好睡吧,我陪着你。”
她不知道他为了安排和计划这一切,究竟耗费了多少心力,也没亲眼所见,他为了把小腿从鬼门关救回来又耗费了多少力气和精神。
但是可想而知,他定然是片刻都不敢闭眼休息的,他的精神一直要紧绷着,以随时应对突然生变。
沈娴和小腿在宫里受着煎熬的时候,苏折在宫外也一点都不好过。
他很累。可尽管他很累,在今晚他还是来了。
他要来告诉沈娴,小腿还活着,现在很安全。他把所有疲惫都压制下来,与沈娴深深浅浅地诉说心意。
他刚进来新房时,便斟好了合卺酒,打定主意要与她重新拜堂,共饮那交杯酒。
等连这最后一件计划中的事也做好以后,苏折只要稍稍一松懈,身体的疲惫就倾轧而来。
这个男子,总是能为她做到这种程度,她还有什么可求的?这一生别无所求。
能把她抱在怀里安眠,对于苏折来说,何尝不是一种知足。
他很快就能睡去,最后清醒的一刻,却在她耳边悄声细语地呢喃道:“阿娴,我好高兴。”
苏折和沈娴在一起,心有所安,随后就陷入了深度睡眠里。他把他温和无害的一面,完完全全地呈现在沈娴面前了。
沈娴轻柔地顺着他头发,仿佛这样能使他感到安全。她感受到苏折的呼吸,落在她颈窝里,轻浅匀长。
沈娴想,她这一生,其实没有太远大的抱负。所谓君临天下、福泽江山,都只是一种手段。
人人心中都有一方净土。她亦是如此。
如若为了守卫心中净土,纵是用那样的手段,心甘情愿背上那样沉重的负担和一份责任,又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