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甩尾巴了,呜,一身都是水……”
“太不听话了,气死我了!”
“我也是大将军的女儿,你怎么不听我的?”
……
一连串委屈的抱怨声,听着格外娇俏,带着十分的灵动。
陆锦惜顿时循声望去。
外面的院落很大,里头的也不小。
地面上都是规整的青石板,缝隙里的杂草被剃得干干净净,东南角马厩里空荡荡地,但前面不远处的水井旁,却站着一匹神骏的高头大马。
全身黝黑,似在发亮,唯有四个马蹄乃是雪白。
虽只安静地站在那里,马头却是向上昂起,自有一股凌云的傲气,马身上有许多陈旧的伤痕,看着有些狰狞,却偏偏给人一种峥嵘的气魄。
完好的右眼卓有神光,可左眼却蒙了一层雪白的阴翳,显得浑浊。
此刻,有两把小凳子摆在这一匹马身边。
一个凳子上没坐人。
另一个凳子则靠着马腿,一个身穿蟹壳青长袍的少年,就坐在上头,脚边放着一只大大的木盆,里面盛满了刚打出来的井水。
他手中持着一柄大毛刷子,正在给马刷腿。
听见那一连串的抱怨,少年不由笑了一声,只道:“大风的脾气不好,你别随便碰它,尤其是马尾巴。”
刚要伸手去摆弄那马尾巴上一把鬃毛的薛明琅,顿时僵住了。
她穿着赤红滚雪狐毛边的袄子,脚下蹬着一双红色的小皮靴,白皙的小圆脸早成了小花脸,身上更是一片脏污。
都是刷马的时候溅的。
“那人家不碰就是了。”
她可怜巴巴地一瘪嘴,蹲到了一旁,看着少年,见他动作熟练,心里嫉妒的小火花蹭蹭往外冒,只是又不敢说出口,生怕下次就被撵出去。
于是,只好问点不相干的。
“大风脾气这么坏,你以前说,它是塞外的一匹野马,那我爹以前怎么收服它的呀?一定很难吧?”
“刷——”
少年举着刷子的手,忽然顿了一下。
陆锦惜站在门口前面一点,一直看着。
少年的身形,瘦削但挺拔。
伸出去的手指,即便是拿着半点不雅致的大毛刷,也给人一种修长有力、骨节分明的感觉,但皮肤有些苍白。
微微仰着头,昏暗的天色,在他一双眼眸底下,投下一片难明的神光,好像是想到了什么。
陆锦惜看到了他慢慢降下的薄唇弧度,也看见了那明朗的下颌轮廓,以及,因为仰头,变得格外清晰和突出的……
喉结。
即便他坐着,也能看出他身量很高。
这架子,看着不像十六岁,倒很似十八十九的弱冠少年了。
他抚摸着马身上那些或浅或深的旧伤伤痕,声音慢慢地,似乎染上一点边塞寒冷的霜月,吹刮的风雪……
“对着配不上的人,它们才烈。是真将军,何曾需要费力收服?”
第16章 第一印象
“配不上的人……真将军?”
薛明琅一下不大听得明白。
其实她读过很多书,自小都是母亲教的。
在读书上,她也有超乎寻常的天赋,更觉得书中的世界,自来比真实的世界要简单很多。
比如她父亲,比如她母亲,甚至比如……
眼下。
书上写,好马遇到明主,就会变得很乖顺。
这个她能看懂。
但薛廷之这一句话,明明似乎是同样的意思,可她听起来却如坠五里云雾。
也许是看不懂这一位庶兄脸上那莫测的神态,也许是琢磨不透这话里藏着的意思。似乎敬佩满怀,仿佛踌躇满志,状若感伤旧事……
薛明琅小小的两道眉皱了起来,咕哝着问道:“你的意思是,我配不上大风?是夸父亲,还是夸你自己?”
闻言,薛廷之却暂时没回答。
目光落在那不断游走在马身的大毛刷上,平静又深邃。
直到一点一点将那些外泄的情绪,收敛下去,他才静静道:“是夸大将军。至于你,年纪还太小。等你长大了,会拥有自己的马,但不会是大风。”
可她只喜欢大风。
因为这是她几乎毫无印象的父亲的马。
尽管它瞎了一只左眼,但据说薛况的宝剑,便是它从千军万马的废墟里衔出来的。
薛明琅的情绪,一下有些低落起来,精致的眉眼,也垂了下去,长长的眼睫毛盖住了她眼底的神光。
她慢慢地把手放到了盛满了水的大木盆里。
如果没自己摸过,她是不知道的,刚从井里打出来的水,其实比外面的空气,要暖和一些。
“那父亲为什么要给这么好的马,起名叫大风?”她声音闷闷地,“这个名字,太普通了。”
“大风起,云飞扬;威加海内,归故乡;安得猛士,守四方……”
薛廷之的声音,听起来有一点点的沙哑。
但是很迷人。
他的刷子有很合适的力度,仿佛十多年来,这件事已经很熟练。
“如果你去过塞外,就知道这个名字有多好。”
“深秋里下雪的时候,戈壁上的黄沙,会被天上掉下来的白雪盖住,像是一床鹅绒。”
“晚上月亮出来,你站在城墙上,拿个火把一照,四下里都是白。”
“看不见戈壁的影子,也看不见翻滚的黄沙,满世界只有白雪,只有狂风……”
“你如果骑着它,提着弓刀,在雪野上奔驰。”
“它把四蹄都甩开,踏在雪上,很重,但会让你觉得很轻。像是携裹着大雪的狂风,从雪地上吹卷而过。等它跑过去,卷起的雪,就会把马蹄的印子盖住,半点看不出来……”
仿佛平直的语气,却偏偏给人一种奇异的吸引力。
薛廷之说完这些,便没有再说话了,只是摸了摸马头,微微地笑起来。
“大风……”
薛明琅却一时怔忡。
他说的,是父亲吧?
大雪满了弓刀,他骑着马,从城外那一片磅礴的沙雪上过……
院子里,一下没有人说话。
只有毛刷从马身上刷过的声音,越发衬得周遭安静。
天穹上的暮色,已经渐渐地盖了下来。
刷完了最后一条马腿,薛廷之看了看天色,只对她道:“天晚了,虽然夫人病已渐渐好了,你也该回去了。”
这原是很正常的一句话。
可没想到,薛明琅一听,却像是被人戳着了哪里一样,一下伸手向着木盆里一拍,“哗啦”一片水花溅起来!
“不要你管!”
声音尖锐,神态更尖锐。
就好像是一枚忽然伸出来的利刺,来得猝不及防。
方才还算是可爱的一个小姑娘,一下变得有些骄纵蛮横起来。
薛廷之暗暗皱了眉,隐约觉得最近一段时间,薛明琅都不大对劲,便想要开口询问:“你……”
“咳咳!咳咳!”
一阵用力的咳嗽声,忽然从门口的位置传来。
院角的薛廷之与薛明琅,几乎齐齐吃了一惊,回头看去。
门口处,不知何时已经站着三个人。
正在用力咳嗽,满脸通红的那个,是书童临安,正在给他们使眼色;另外的两个,自然是陆锦惜和白鹭了。
在看清来人的那一个瞬间,原本还蹲在地上的薛明琅,一下就站了起来,面上眼底,一时露出惊喜的笑容,衬得整张小脸都明艳了。
脚下一动,她立刻想要跑过去,像是以前一样,扑进她怀里。
可就在她第一步迈开的那一刹,当初在窗外听到的那些言语,便在她脑海里回响……
迈出的脚步,瞬间僵硬。
连带着她脸上还没收回的笑容,也一下僵硬。
薛明琅站了很久,颤抖了一下,面上的血色一下褪尽,控制不住自己一般,向后退了一步,险些踩到了旁边的木盆。
盆里的水晃了晃,溅起来打湿了她的靴子。
陆锦惜自然是在门口站了有一会儿了。
她本没出声,静静地听着,想知道这兄妹俩到底是在聊什么,可哪里想到,忘了后头还有个坏事的。
书童临安,就是她们方才在门口遇到的那个啃饼的。
这会儿就站在后面,伸手卡着自己的脖子,咳嗽得面红脖子粗,只是陆锦惜转头来一看,便能轻而易举地看见他稚嫩的眼底,那掩饰不住的心虚。
明摆着是生怕院角那两个孩子说错什么话,所以关键时刻咳嗽提醒。
陆锦惜瞧着他,唇角微微勾起,是个带着淡淡凉意的笑容,半真半假地夸了他一句:“对主子,你倒是很忠心嘛……”
临安顿时吓得心跳加速,冷汗狂飙。
他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更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只好朝着这一位传说中的二奶奶,露出了一个尴尬的、看似憨厚的笑容。
哼。
一个假装老实的。
陆锦惜心里冷哼了一声,倒也懒得跟他计较,直接搭着白鹭的走,就朝那角落里走了过去,第一眼便看到了薛明琅,顿时皱了眉。
方才隔得很远,也看不大清楚她身上是什么情况,如今近了才看清,一身的泥污,袖口都湿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