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的课业虽然紧,但教导太子的学士又不是古板的冬烘先生,会按照进度调整课业的,再怎么赶功课也不至于不顾惜太子的身体,把少年累出这么明显的眼圈来。
万贞心中五味陈杂,无声地做了几个口型催他快去午休。少年见她脸色严肃起来了,知道她在关乎自己的身体健康这件事上是不会退让的,只得准备休息。走了两步,计上心来,笑眯眯的说:“贞儿,御医说你也要多休息,你也一起休息吧!”
万贞连连摇头,少年却只当没看见,返身过来将她抱起放回床上,这才让人服侍洗漱休息。万贞本想让少年把她送回住处去,没想他不止不送,还变本加厉,当真气得胸闷。
少年趁着她口不能言,身不能动的当口大耍无赖,但见她连汗都急出来了,也不敢再闹,连忙解释道:“我是将几件旧寝具挪到偏殿值房来了,没睡正寝,王大伴要管也管不到这个。”
就是让她睡偏殿值房也不合规矩,何况他还赖着一起睡?
万贞气得直瞪眼,少年叹了口气,道:“贞儿,我不是故意……占你便宜,而是让你一个人睡,我不放心。”
深宫禁苑,有什么好不放心的?周贵妃胆大包天,这毒也只敢到郕王府才下,未必她都宿到太子正寝后的值房里了,还有人敢过来下毒手?
少年懂她的意思,脸色沉郁的道:“你知道的,母妃……她是个……冲动起来就不管不顾的人。想一出是一出,谁也不知道她究竟什么时候会做出什么事来。”
提到周贵妃的脾气性格,万贞也默然了。
少年苦笑一声,在她身边侧卧下来,半带求恳的说:“贞儿,你就让我这样睡吧!不守着你,我心里不安,睡不好。”
万贞看着少年疲惫的脸,无奈地点了点头。
不知道是太子的刁状告得实在太过触动皇帝的神经,还是皇帝自身也已经准备妥当,不虞石家造反。四月,锦衣卫指挥使逯杲上奏石亨心怀叵测,与术士邹叔彝等制造妖言,图谋不轨。皇帝大怒,立即令将石亨下狱,举家抄没。
朝堂重臣深恨石亨专政弄权,石家横行霸道,不止无人替他辩解,反而人人奏请重惩。于是这权倾朝野,朋党翼蔽京师的家族一夜倾塌,烟消云散。
石亨病死狱中,其侄石彪、孙石后等人皆以谋反罪斩决,门生故吏,悉数罢黜。
第一百六十三章 深知身在情长
太子身边的小宦官覃包过来给报信时,万贞已经恢复了些行动力,正扶着游廊在慢慢地行走锻炼。听到回报,她心里一时分不清是什么滋味,问:“确定是正身吗?”
覃包回答:“殿下特令留意,小的仔细辩认过了,连他颈间还没痊愈的伤口都查验了一遍,确认正身无疑。”
万贞长长的舒了口气,点了点头。
石彪斩决,石家彻底覆灭,对于太子来说,也是件既高兴又难过的事。
高兴的是从此宫外对万贞最大的威胁消除了,难过的是万贞始终没有答应他不离开,万一她身体恢复过来就想走,可怎么办?
只要一想到这里,他的心情就纠结无比。只要他撒娇耍赖,再难的事她也会帮着他,成全他,只有离开宫廷,寻找归途这件事,不管他怎么缠磨,她都不会松口。
缠着她,她不肯留;强留吧,她又会难过。
这个问题少年在心里想了无数遍,却始终没有妥善解决的方法,愁得他好长时间都不得展眉。
王纶经过石彪一事,不敢再像从前那样万事都想握在手里,对太子的态度转变不少,变成了奉承笼络。太子的愁绪他看在眼里,想了好几天,忍不住对太子道:“殿下,听说万侍已经差不多将手中的事务全交出去了,准备择吉日南下?”
这问题实在踩人痛脚,太子嗯了一声,回敬了一句:“这下没有谁能跟你争权了,大伴高兴了吧?”
王纶被刺了一下,连忙分辩:“殿下冤死老奴了,老奴侍奉殿下,想着占个殿下看重的鳌头的事是有的,但独揽大权的心思,却是万万不敢有。万侍真要走了,老奴只怕何秀她们那批女官年纪小当不起事,东宫不如从前安稳,哪里说得上高兴?”
他在石彪一事上尽心竭力为东宫周旋,太子也记他的功劳,哼了一声,没在说话。王纶打量着他的脸色,道:“殿下,其实要留下万侍,说难是难,说不难,也不难……只看殿下您想不想。”
太子听他这口气古怪,不由一怔,转头问:“你有什么好主意?”
王纶挥手示意小宦官退下,小声道:“殿下,万侍自幼侍奉您长大,尽心尽职,您要是以主君身份留她,当然为难;但若换个身份来留,那就简单了。”
太子心烦意乱的道:“换个身份留,孤当然试过,可她又不是那种眼迷富贵,心乱私情的小姑娘,那也留不住她。”
王纶清了清嗓子,道:“殿下,其实那都是因为您和万侍……您与万侍没有……这个,您想啊,天下的女子婚前从父,婚后才从夫。万侍自幼入宫,没有父亲自然没人给她做主。但您要是做了她的夫君,那就不同了。”
太子瞪了他一眼:“我还以为你有什么好主意!哼,她要是那种盲从温驯的人,能护住我长到现在?”
王纶毕竟不敢说得过于直白,见太子半天没理解到点子上,当真是哭笑不得,好一会儿才道:“殿下,您年岁已长,其实早到了该由四司女官教导您人事的时候了。夫妻人伦大道,与您现在想的……还是有点差别的。女人只有在真正……嗯,有夫妻之实跟没有夫妻之实……那是两回事。万侍……再怎么样,也是个女人吧?”
太子愣了愣,胀红了脸,怒道:“你油蒙心了?这么教唆孤……你……”
王纶连连喊冤:“殿下,老奴是真觉得万侍的性子……您看,您什么办法都试过了,只有这个没试过,说不定有用呢?”
太子怒道:“这是能试的吗?孤……”
他将她珍而重之的放在心上,即便真的亲近狎昵,那也是发乎于情,哪能用这种心思去算计她?
他气得想踢这太监两脚,念及他的颜面,且这种事张扬开了不好听,又强行忍了,气匆匆地往前走。
走了一阵,心中一个模糊的念头闪了闪,脚步缓了下来。
王纶跟在后面,见他的怒气消了,若有所思的站在当地,连忙跑上来献殷勤:“殿下有何吩咐?”
太子慢吞吞的看了他一眼,神色莫测,过了好一会儿,突然问:“你那里是不是有……那东西?”
王纶莫名其妙:“什么东西?”
太子有些尴尬的低斥:“装什么傻?你们这些菜户私藏的还少了?”
他的目光往王纶的下身扫了一眼,又飞快的移了上来,哼道:“就是那个……画儿!”
王纶会意过来,但却不敢笑,低眉顺目的在答应了,果然很快就送了本画册过来。
少年犹豫了一下,把画册拿在手里,示意王纶把所有人都带下去,等四下无人了才把画册揭开。
能让王纶这大太监选中送上来的东西,当然不是粗制滥造的那种,而是真正的名家手笔。色彩鲜艳,笔墨精妙,图文并茂。少年看了一眼,顿时满面通红,猛地将书合上,就想将书扔掉。但书将脱手的瞬间,他又放了回来,咬了咬牙,继续翻开画册往下看。
万贞急于恢复,自从手脚能动手,每天都坚持锻炼。今天能够站起来走动,更是只要感觉身体能支撑,就扶着东西走动,至于吃饭洗漱一类的事,更是能自己动手的,就绝不假手于人。
宁愿慢一点,累一点,甚至磕了碰了,摔坏了东西,她也要自己恢复、收整。随她教养的小宫女几次想来帮扶,都被她喝了出去,只让她们远远地站在屋外,免得生出依赖之心。
秀秀她们抱怨她离开,说的话大多都是废话,但有一件事没说错:她在宫中多年,再怎么保持心态不变,由于环境地位的原因,身体都不可避免的养得娇贵了起来。一旦出宫,身边没有人照料日常生活琐事,能不能适应还很难说。
她还要和杜箴言一起探访可能存在的回家通途,环境究竟有多恶劣,谁也说不好。她若连在宫中做个恢复训练的苦头都吃不得,那岂不是个只会连累别人的废物?
太子过来后,见几名宫女都在屋外守着,不由皱眉:“怎么回事?”
几个小宫女见到他来,反而松了口气,急忙道:“殿下,姑姑不肯叫我们服侍,自己在较劲呢!”
太子一听就明白了,问:“摔了几次?伤了没?”
“摔了有四五次!刚刚送水的时候,奴特意看了一下,伤倒是没看到,但摔起来也肯定痛啊!可姑姑摔了也不许我们搀扶,一定要自己起来才罢!”
说话间屋里突然传来一阵水声和打翻了铜盆的声音,小宫女急道:“一定是梳洗的水盆打翻了!殿下,怎么办?”
太子气恼的道:“还能怎么办?”
万贞固执的时候几个小宫女不敢拂逆太正常了,就连他也只是嘴里说话,实际上却不敢真叫人硬闯进去,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前,小声问:“贞儿,你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