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尚钧是知道朱仪秀有一个知交的,但他没想到时至今日,闺女还会这么任性。他皱着眉头:“当年永平伯府那桩婚事,子嘉固然有错,但都这么些年了,那个女娃子最后病逝也不能怪到他身上。皇上登基才这么几日,钟子嘉不能出事,他一死,皇上好不容易收拢的人心必会再度涣散。”
朱尚钧能查到的事情,他不相信别人查不出来。狡兔死,走狗烹,表面上是死了一个孤家寡人的钟子嘉,无人会为他愤慨做主,但皇上一登基便害死功臣,这让其他人怎么想?
朱尚钧十分头疼。他周围一圈的人日日劝他自立称帝,钟子嘉一死,更是让他们找到理由了。
但当时朱仪秀不惜与他争吵冷战也要嫁给皇上,朱尚钧拗不过她,到了今日他还是不愿意让闺女伤心。
朱仪秀没想到父亲还会为皇上如此着想。她看着眼前的父亲,双鬓雪白,满脸风霜,眼中却有一股始终如一的坚毅之色,那些在父母膝下的闺中往事突然涌上心头,叫她心中伤感难抑。
朱尚钧看着落泪的闺女,有些不知所措。父女分别将近七年,这些年朱仪秀与众多将士亲眷一直是在大后方安住着,朱尚钧来去匆匆,既要防备回纥借机生事,又要兼顾着勤王大业,极少与闺女相处。
他从身上掏出一块手帕,犹豫地递了上去。朱尚钧很想跟从前一般上去帮闺女拭泪,又突然想起她的身份,忍了一忍,哄道:“爹爹这么凶,是怕你一时做错事,惹了皇上的怨怼――从小爹爹是怎么疼你的,你还不知道吗?”
朱尚钧见着闺女的眼泪,一颗老心都快化了,看着朱仪秀的眼神就像母鸡看着刚生出来的小雏鸡一般,怜惜得不行。
朱仪秀握着父亲的手帕,心中是有些动容的。她突然想要相信父亲还是那个将她捧在手心里的男人,无论任何人伤害她,他都会一路披荆斩棘为她报仇。就算是有着帝位的诱惑,父亲也会把她摆在第一位。
朱尚钧听到自己有了外孙时,是极其惊喜的。朱仪秀成亲那么多年都没有一儿半女,他在家中早就和妻子嘀咕了。但当他知道皇上早就给闺女下药、还有闺女怀胎两月却一直不敢跟任何人说出口时,一口气险些上不来,浑身发抖,重重地一巴掌拍到桌上,面色极其难看。
“皇上真是黑了心肝!”朱尚钧咬着牙沉沉道。他从没有想过自己一直爱护有加的女儿会被人如此对待。爱女受到伤害的感觉,更甚于打败战的狼狈和憋屈。
朱仪秀已经是没有什么感觉了。相爱容易相守难,当朱家威胁太大,为了翡家江山能长久安稳,那个人早就把两人的感情扔到了脑后。
但她却不料朱尚钧会问出一个问题:“若是今日爹爹没过来,在你显怀之前,你会怎么做?”
朱仪秀顿了一顿。朱尚钧总归是指挥过千军万马的人,他叹了一声,很快就想清楚朱仪秀想做些什么。
“你应该是会用后宫的位分与皇上做交易,编出许多如钟涵一般的借口,逼皇上对他手底下的臣子下手。”皇帝给朱仪秀下了绝育药,他想要儿子,就要纳妃,皇帝应是会答应朱仪秀的一部分要求的。
朱尚钧恶狠狠道:“杀了几个后,那些人若是想要活命,必会选择反抗。你就会让朱家出兵镇压他们,借机削弱朱家、皇上还有那些人的实力,皇上若在此时出事,朱家和敌对势力便会达成你想要的平衡。”
这个计划最主要的便是快、狠、准,朱仪秀必须在她显怀之前,捏准皇上手中那些刺头,再在朱家与这些人斗得头破血流时,杀皇帝一个措手不及――以朱仪秀的手段,她是能做到这一点的。皇帝不知道她怀孕了,纵是提防也有限。
皇帝一死,所有人都无需担心受到清算,而她贵为太后,手握嫡子,摄政掌权,朱家与这些人先头便是对立之势,互相防患,而她便能坐收渔翁之利。
朱尚钧想通这些之后,心中突然浮出一些酸涩之情。女儿会变成今日这般模样,都是皇上的错。他不计较女儿对朱家的算计,这是她在宫中的自保方式。若是他能多关心朱仪秀一些,她便不会怕朱家会为着权势抛弃她。
朱尚钧只有一事不明:“你怎么保证自己会生出个儿子?”若生的是公主,朱仪秀的算计就都成空了。
朱仪秀看着父亲,朱家专权,若皇上出事,她想弄个男孩进宫,不是十分容易吗?
朱尚钧沉声道:“皇上的事情爹爹会为你寻回公道,你先让人把钟子嘉放出来。”朱尚钧会帮着女婿,起因是觉得逆帝太过折腾。他心中自有行事准则,绝不希望让无辜之人受累受害。
“晚了。”朱仪秀摇头道。
她从小就身子弱,其他人都怕她会突然犯病惹麻烦,唯有温含章会锲而不舍地接近她,靠近她。
别的人她可以不在乎,但是钟涵,他害了温含章一辈子――若不是他退亲,温含章何至于会嫁给卫绍,也不会难产而死。于卫绍的报复,温含章母女已经做得够多了,只有钟涵是他们无法企及的,便由她来接手。
朱仪秀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她是喜欢温含章亲近她的。两人肌肤相亲的时候,她心中总会不由得涌出一股柔软的感觉。
她喜欢温含章在她伤心时,把她像个小娃娃一样搂在怀里安慰;也喜欢两人吵架之后,温含章用一些摸摸捏捏的亲昵举动对她示弱。
那些不带任何狎昵的触碰,是她如今每逢心中孤单寂寥时最想念的温度。思念越深,她对钟涵的怨恨也越加深刻。
朱尚钧拗不过女儿,朱仪秀甚至连钟涵死后的尸身都不愿交出,两父女争论不出结果,他又怕伤着了她肚子里的孩子,只得妥协了下去。
第153章 前世卫绍(上篇)
昏暗的内室中狭小简陋,除了必要的桌椅柜台外,全无任何摆设之物。卫绍微阖着眼睛又睁开,心中突然叹出一口气,果然只是一个梦罢了。人在屋檐下,向人低头的滋味实在太难受了,否则他怎么会梦见自己中了传胪,又有伯府二姑娘紧着要嫁给他。
因着肺腑处缓缓吐出的这一口浊气,卫绍的喉咙突然有些止不住的麻痒,爆发出一阵猛烈的咳嗽。
门帘子外的堂屋中似乎有人听见里头的声响,端着一碗药汤便进来了。福寿把手上擎着的油灯放到案台上,又把自家少爷扶了起来:“少爷,赶紧喝药,大夫说喝了就好了。”
卫绍一边咳一边道:“你借才墨堂的炉灶熬药,袁管事就没说些什么吗?”
福寿止不住怒气道:“有大姑娘发话,他还敢说些什么,才墨堂本来就不是他家开的,不过一个看门狗罢了!”福寿一想起自己和少爷初至才墨堂时的遭遇,就想把那个狗眼看人低的袁管事撕咬进肚。若不是有那位善心的嬷嬷请来了大姑娘身旁的丫鬟主持公道,他家少爷许就客死异乡了。
卫绍忍住了咳嗽,道:“袁管事是才墨堂的地头蛇,不要和他做意气之争。”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这才墨堂里住着多少落魄的举子,袁管事现下是碍着伯府大姑娘的话不敢给他们使绊子,但伯府姑娘就算再有善心,也不会一直把他们这点小事放在心上。等到日子长了,袁管事再出手,他们难道能一直跟伯府告状吗。
卫绍怕福寿行事冲动,细细把其中的道理与他说了。福寿皱着眉头道:“可我方才已经跟袁管事吵了一架了!”
卫绍险些一口气上不来,看着福寿半响没说话。福寿讪笑着看他。卫绍默默地将药汤一口饮尽:他一定要尽快好起来,否则以福寿的性子,一定会把周围的人都得罪光了。
因着胸中撑着的这股气,又有好药好汤滋养着,卫绍很快便病愈。袁管事见他不再一幅病恹恹随时要见阎王的模样,对他和福寿也有了些好声气。这日才墨堂中突然有些喧嚣,卫绍正在里屋温书,突然就听福寿急切地进来道:“少爷,伯府二爷想要请一些举子进府说话,外头许多小厮都在说这件事呢。”
卫绍顿了一顿,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又来了。卫绍记忆不错,大病时做的梦境,他记了个八九不离十。自他病好之后,卫绍便觉得自己似乎有了预知能力。有时候福寿事情还没说完,他便知道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卫绍有时候也怀疑是不是上天给了他某种特殊的福报。
福寿出去打探消息还没回来,卫绍便知道这一回去伯府的名额中必有他的一份——“少爷,温二爷特地点了您的名,袁管事让您好好准备一下,伯府的马车待会就到了。”福寿冲了进来满面欢喜地说道。福寿会这么高兴,都是因着卫绍一直念叨着温家姑娘的恩情。
要福寿说,他家少爷就是太讲究了。这才墨堂中谁没有受过温家的恩德,他打听到的,伯府大姑娘做主收进来的落第举子就有五六个。虽然他们主仆是惨了点,住进来时两袖清风,被褥铺盖、长袍鞋履,乃至于少爷现下用着的笔墨纸砚都要伯府大姑娘赠与,但旁人东西收了就都收了,唯有他家少爷一直念念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