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大人走了,青辰漫步在千步廊上,满腹心事。
今日的天空很蓝,阳光明媚,千步廊上飘落了许多杨花,嫩绿的柳条也舒展着丝绦,她却是一点赏春的心思也没有。
徐党这一群王八蛋,全是头顶生疮脚底流脓的大坏蛋,没有一个好人!
她正这般忿忿地想着,一抬眼,却见到迎面走来了一个人。
他穿着跟她一样的官袍乌纱,黑靴沉稳地踏上积雪消融的石板路,春日暖阳下,毛皮围领上的脸熟悉而又陌生。
她立刻转了个方向,提步就走,不欲与他相遇。他却是三两步就跨过来,叫了声:“青辰……你等等。”
她迟疑了一会,站住,转头瞥他。
徐斯临快走过来,润了润唇后道:“……有些日子不见了。你,还好吗?”
“我还有事,没有功夫闲叙。抱歉。”
“等等。”他挡住她的去路,眉头皱了皱,幽黑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别这样。你这样,我很难受。”
“难受?”她淡淡地睨着他。
宋越被关在大理寺牢狱里,而他却帮着徐延指使人做伪证。她一方面辛苦奔走,试图帮上一点点忙,可他却轻易化了解她所有的努力。
他为了救亲爹,她无话可说。可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他还来找她干什么!
“那又怎么样呢?”青辰道,言辞里不无讥讽。
这个生死存亡的节骨眼,他来跟她说他难受?!
“我知道……现在我们的立场不同。”他轻轻眨了下睫羽,桀骜的眉眼似乎有一丝愧意,“但我只是想救父亲出来,原本并不想牺牲老师。但是,我没有得选。”
“我知道你没得选。”她道。
那是他的父亲,他不能不救。他出生就姓徐,这个事实一辈子也改变不了。
她早知道的,他这条小溪,迟早有一天会汇入徐党的大海,不管他愿不愿意。
“那你就别当了鬼还想当钟馗!”她义愤填膺道,声音甚至微微有些颤抖,“抱歉,我走了。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伸手去拽她,俊逸的面容上眉头微蹙,显得有些无措,“青辰,你听我说——”
“啪!”
她甩开他的胳膊,反手却给了他一巴掌。
这辈子,她从没打过谁,这一巴掌,是为了他的老师打的。
“请你离我远一点。”
她愤怒的背影,又在他眼前慢慢消失了。
脸颊上还有她掌心的余温。
徐斯临自嘲一笑,有生以来挨的第一掌,竟是此生最爱的女人赐给他的。
若此时此刻有酒,当一杯敬痴妄。
一杯敬情殇。
到了三月,京城里已是万物复苏,山花遍野。
只可惜大明朝局并未如京城大地般冬去春来,而仍然笼罩在冬天久久不散的阴寒中。
白莲教已经打到太原了,一路上势如破竹。扯着剿匪大旗的各地官兵,却因太平了很多年,且天寒地冻的,根本也抵抗不了几下,对战没两日就迅速缴械投降。
孟歌行有钱有粮,又有极强的号召力,会鼓动人心,所以一路上又有不少快要饿死冻死想要翻身做主的百姓加入,以致于白莲教的队伍越来越壮大。
越壮大,抵御的官兵就越打不过,越是感觉打不过,投降得也就越快。对于白莲教来说,一日日打就是一日日在滚雪球,越滚越大,而对于大明朝来说,却是一种恶性循环。
宫里头,时病时好的朱瑞终于慌了,在听了各路将领包括陆慎云的汇报后,愈发恼羞成怒,喝令全力应战,务必杀他个片甲不留。
他孟歌行算什么东西,大明朝一贯是勇猛之师,岂是他这等小卒可轻易挑衅的。
然而,孟歌行用行动证明了,什么是小卒得意。
再双方又僵持了两个月后,到了五月,大明朝的军队已是被耗得奄奄一息,死伤无数。孟歌行是个极端聪明的人,又敢冒险,在与大明军队的对抗中,几乎没有吃亏的时候——包括与陆慎云的一次侧面交锋。
陆慎云是勇猛,可以一个人打十个人,一个人打一百个人,可到底不能一个人打一千个、一万个,底下的人不争气,他再勇猛也无济于事。
此时的晋冀之地,战火不断,残肢遍野,百姓们无不弃家弃田,四处流亡,可谓民不聊生。
宫里头,朱瑞也不再像两个月前那般有底气了,在经过一夜慎重的考虑后,叫来了陆慎云等人,紧蹙眉头下了一道诏——还是,去招安吧。
要什么条件,能给的就尽量给。
反正,总比丢了皇位好。
朝廷招安的文书传递给孟歌行的时候,他正在营帐里烤着火,查看作战沙图。
他一身蓝布冬衣,身后披着狐裘,抓起那招安的文书瞥了一眼,慢条斯理啐道:“王八蛋龟孙子……”
大明朝打不过了,就知道派人来谈判招安,有什么好谈的。
等他把京城打下来,割了朱瑞的脑袋祭奠父母,看他朱瑞还说得了什么话。
“就是,是男人就御驾亲征,来跟咱们打一架。龟缩着不出来算个鸟。老大,别理他们。”一个手下这般附和道。
孟歌行随手就将招安文书丢到地上。
从南打到北,打了九个多月了,他现在手下已经有十几万人,个个都勇猛无比,想翻身做主。大明朝的军队养尊处优,朱瑞拿什么跟他斗?
“去,回了他们。”他道,“我就要朱瑞的脑袋和屁股下面的王位,其他什么也不要。没什么好谈的。”
“就是。”又有人附和,“听说朝廷里正内乱呢,真是天助我等,便那朱瑞抱着他那些没用的大臣们一起下黄泉吧。”
“是。”递来文书的那人正欲出营帐,孟歌行却忽然想起什么。
“等等。”
“老大还有什么吩咐?”
孟歌行皱了皱眉头,沉思片刻,道:“让他们派沈青辰来,我就谈。”
心底的那点想念啊,压不住。
第166章
六月初一这日,大明天子朱瑞在乾清宫同时收到了两个消息。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其实也不算那么好,只是于如今这恼人的局势来说,好歹也算是一丝转机。
青辰被召到乾清宫的时候,朱瑞一身轻衣缓裘,正握在临窗榻上,一副久病缠绵精神不济的模样。
御案上就摆着那两封密函。太监黄珩以帕子在金盆内浸了水,跪在榻上给他擦后背出的虚汗。
她已经有快半年没进过这乾清宫了。自去年底的那次令全朝巨震的朝会过后,朱瑞时并时好,基本上不理政事。朝中的事由六部堂官各负其责,打仗的事也全丢给了各地镇守的将军和陆慎云来操心。
他是懒得管,也是有心无力,因为本就不是什么贤明的君主,底下的人都比自己聪明,他也犯不着瞎指挥。
清闲到是清闲的,只是有一种命运全交到别人手里头的无力感。但还能怎么样呢?
青辰颔首,面君行礼道:“微臣参见陛下。”
朱瑞招她走近了些,令黄珩搬了把椅子给她坐,“坐吧。”
“京城的形势,想必你都知道了吧?”等青辰坐下,他便开口道,声音有气无力,“贼人孟歌行已经率白莲教打到保定了,眼看就要打到京城来了。他们人不少,个个都勇猛不要命……不太好对付。”
到底是天子,到底是朱瑞,在如此败局已定的情况下,在措辞上还是要为自己留点面子
青辰不露声色地点了点头,“回陛下,臣近日有所耳闻。”
“朕已派人送了文书去招安。”朱瑞似是身子不适,也不做过多铺垫,“那贼人倒也愿意同我们谈判,只是有个条件。”
“敢问皇上,是什么条件?”
朱瑞瞅着她,“他只跟你谈。”
“……朕知道,你是户部的侍郎,此事按理应是礼部的人去的。只是想来大约是因为你曾在云南任职,与他打过交道,他便乐意同你这熟人说话。”
青辰是朱瑞亲自提拔的人才,在朱瑞二十多年的皇帝生涯里,没有一个人能像她一样给过他这样的成就感,所以朱瑞对这个臣子是有些特殊的。
这种特殊的感觉说不太清楚,像是对了眼缘,就喜欢这么个人,又像是此人也一直争气没给他丢脸,他因而感到欣慰,就愿意宠着她一些。
所以即使知道青辰肯定会去,他也愿意花些功夫这般与她好好说说。
不等她说话,他又道:“朕知道,那人素来心狠手辣,此次你去,有一定的危险。所以朕会让陆慎云陪着你一起去。朕相信凭你的聪慧和他的身手,便是那孟歌行无耻之极不讲信用,你们也可以全身而退……唉,你可知朕现在的心情,真是有些愧对了你……”
孟歌行答应谈判,指名要她去。说实话,青辰并不是太意外。
那个人的性格她是了解的,极端聪明与自负,越是得不到的,越是会想方设法得到。
这一回是大明朝主动要求和谈,他应该是不屑一顾的吧,答应谈判想来也并不是真心,不过是想逼她这个大明朝忠诚的臣子过去看看,看看如今的他是如何的不可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