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态度平淡,毫不以为奇,秋露在心里道,不会的,这个世道不会总是这样,有一天,总有一天,它会改变。
顾云浓的嘴角挑起一个讽笑,冲南边偏偏头:“你听说了没?又一个。”
南边是皇帝驻跸之处。
秋露先是悚然,随后无奈地叹了口气,两人彼此心照不宣。
如今在位的这个少年天子,本事平平,却一向自视甚高,认为自己是千古圣君,俄国彼得一世一样的人物,必能重整乾坤,挽回颓势,丢了京城,这对他来说是个极大的打击,逃命的路上,稍有不顺心,便打骂随行的太监出气,把人打死的次数不少,皇后前去劝谏,他不但不听,反而连皇后也疏远了。
听说皇后在大帐里日夜啼哭,哀叹国家不幸,又惹得皇帝动怒,险些捱了打。
顾云浓说“又一个”,便是说皇帝又打死了一个人。
两人默默坐着,不言不动,心中都充满了对国家前途的担忧,直到胡绪宁回来,秋露才起身告辞。
她暗下决心,等帮着父母安置好了,她就去东北投奔姐姐。
这个流亡朝廷一路逃窜,最终在南京停下来,此时已是人困马乏,跟出京城的民众十不存一。
在铁路公司的尽力周全和胡家的帮助下,苏家申请到了一处小房子,交了购房款后,就此安稳下来。
秋露去学校办了肄业,不顾父母的挽留,毅然折身北上。
第68章 烽烟佳人13
秋露抵达西北军营地的时候, 正值傍晚,天际残阳如血, 红霞漫天,姜重嘉正蹲在空地上和副官交代事情。
她那副官叫郑景行, 名字起得文雅, 却生得颇为冷厉阴沉,浓眉一轩,没几个不怕的。他费力地半蹲在重嘉身边,拿着纸笔记录重要事项。
最近各方面事务繁重,最难的是手头可调配的资源不足, 偏偏掣肘不少, 饶是重嘉,也不得不靠抽烟提神。
她指间夹着一只卷烟,不是什么知名的牌子, 就是随手撕了纸来卷的烟叶,凑上去深吸一口, 呛得慌,但浓烈的烟草味儿涌进肺里, 对昏昏沉沉的头脑确实有不错的提振效果。
郑景行头也不抬, 手下刷刷速记,半晌没听见她出声, 一抬头, 就见她纤长的指间一点金黄的火光,那是卷烟快烧到了头, 她却毫无所觉,眺望远方的视线里说不尽的沉郁沧桑。
他一怔,感觉心头如被重击,心尖立时泛上一点微微的酸楚。
满天下人,谁能不承认姜重嘉是个英雄?东北一战以一人之力独抗两国后,她的声望如日中天,取材自东北战役的评书和白话小说数不胜数,尤其是近来一部《桃花马上请长缨》在坊间流传以来,谁不仰慕她?谁不赞扬她?连洋人也对她的强人形象大加惊叹,称她为“东方女王”,可谁又知道她的忧心和思虑?
外表硬汉,内心住了个多愁善感的文艺青年的郑景行,就这么被自己的脑补感动得几乎涕下。
重嘉没有注意到他百转千回的柔肠,在烟草的刺激中飘飘然放空了头脑,捻灭快燃尽的烟头,交代他:“飞卢桥那边儿,叫钱刚领着一团去守。”
郑景行收摄心神,忙暗自记下。
扶桑人的军事行动太快,选择的进军路线太巧妙,各方还没有反应过来,已被突入内地,现在他们已经以京城为中心,艰难地扎下脚来。
受冲击最大的无疑是中都顾家,且不说一山不容二虎,真叫扶桑人稳住了脚跟 ,下一个被攻击的目标除了近在咫尺的顾家还有谁?顾大帅戎马一生,自然不会看不透这个道理。
遣了长子顾临宗去给流亡的皇帝护驾之外,顾大帅本人也已重启战备,准备与扶桑人作生死之搏。
一向狡诈无信的扶桑人假作谦卑,攻陷京城不久,就派人与顾家谈判,厚礼卑词,言说尊重顾家的权力,希望双方和平共处,万勿作兵戈之见。
老于世故的顾大帅自然是一个字也不信,但顾家对战争准备不足,目下也需要时间,双方你来我往,表面上亲热和气,底下随时准备一决雌雄。
可即便是这样,也不代表顾家和姜家有什么合作基础,顾家同样防备着姜家趁火打劫,侵吞自己的地盘,对姜重嘉提出的联合作战一说弃置不理。重嘉也不怎么泄气,她只是要表明一个态度,顾大帅的拒绝早在她意料之中。
既然顾家不打算接受己方的支援,那剩下最紧急的事儿就是加强自己这边的防御。飞卢桥是姜家控制的一处交通要地,过去南边就是扶桑人活动的地盘,位置至关重要,在重嘉看来,放上一个团的守备力量也不算过分。
一团团长钱刚是个悍将,在刚刚结束不久的东北战役中脱颖而出的优秀军人,无论品德还是能力,都十分靠谱。
郑景行也是正经上过军校的人,一合计,就知道她这个安排没什么大毛病,就没有提出什么意见。
就是这个时候,远方跑来一个士兵,没敢直接过来打扰重嘉,先找了附近站岗的一个卫兵,把事儿说了,那卫兵听了,才过来说:“报告首长,苏小姐来了。”
他是重嘉的心腹,放在以前,那就叫亲兵,自然见过苏秋露这个人,一听那士兵报出名字,就知道是她。
重嘉顿时大喜,也不等下头人领着人过来了,亲自跑去迎接,隔着几十米,就见秋露站在军营门口,背上背着个布包袱,晚风轻轻吹动她的头发,露出疲倦的脸和乌黑的眼睛。
见了她,秋露的脸上绽放出由衷的笑容,酒窝深浓,冲她招招手。
“你可来了!我派人去京城接你来着,可一直没有个回信儿,我日夜悬心,就怕你出事儿!”重嘉领进她来,亲自在警卫处登记,旋开钢笔,俯身写字。
秋露左右打量,只觉浑身轻快,疲惫全消,把包袱交给卫兵,笑道:“多半是错过了,兵荒马乱的,哪里来得及找人?扶桑人说来就来,朝廷说跑就跑,我爹娘还舍不得家业,不想走,我拖上他们就跟着大部队跑,险些没给人拉下。”
思及朝廷的无能,局势的败坏,姐妹俩一时都沉默了,谁也笑不出来。
重嘉一路带着她进了自己的住处,里外三间,靠窗摆了张大桌子,上头整齐的摞着书报纸张,秋露慢慢的走过去,坐在椅子上,低头看一份新出的报纸。
那是一份学生办的报纸,从设计和印刷上就能看出来,满纸充斥着痛斥扶桑无耻侵略他国的暴行的文章,满腔激愤之情似要透纸而出。
这时太阳落山,光线暗沉,天边隐现星子,秋露感到彻骨的寒冷,翻到背面,有一首近体诗,诗云:“大江歌罢掉头东,邃密群科济世穷。面壁十年图破壁,难酬蹈海亦英雄。”
诗的旁边附有作者小识,介绍本诗作者伍绍山的籍贯年龄,说他是个留学扶桑的学生,学业未成,因扶桑出兵侵略中国,毅然放弃学业回国云云。
重嘉去打了晚饭回来,拉了电灯,走到她身后问:“看什么这么入神?”一语未完,视线扫过报纸,也凝住了。
秋露默不作声的扭头,就见她凝视着那首诗,眼眶里渐渐盈满了水光,垂在身侧的手也微微颤抖着。
初初看到这首诗时,连她的内心都受到了不小的冲击,更别说是姐姐了。
她抬手环住姐姐的腰,心里激荡的情绪并不比她少半分,眼泪悄悄的漫上来,喉咙里像堵着块棉花,哽咽也无声。
悲凉的气氛在房间里弥漫了好一会儿,还是重嘉先收拾好情绪,伸手拿起那份报纸叠起放好,拍拍她的背。
秋露低头拭泪,略作梳洗,姐妹俩默默相对着吃完一顿饭,重嘉去刷碗,秋露放好自己的行李,想了想,找茶罐找热水壶泡了两杯茶。
不一时重嘉回来,与她对坐说话,问明了她的打算,就兴奋道:“你愿意来帮我的忙,那是再好不过了。先前我怕你心里是不愿意来,就没说。我这里正缺人呢,只愁人手不够,哪里还怕人多!”
她了解自己这个妹妹,她骨子里是个懒散冷漠的人,不爱揽事儿,只要不影响到她的生活,她就没什么上进心,就不会费力去奋斗,去争夺。
上辈子太累了,几乎是劳心费力了五六十年,拉着一个国家艰难前进,这辈子她不想再那么辛苦,从私人感情来说,重嘉完全可以理解。
可是如今不行,她们眼下所处的这个时代,正如狄更斯在《双城记》里所说的“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这是光明的季节,这是黑暗的季节;这是希望之春,这是失望之冬”。
这个时代,大浪翻涌,激流席卷,个人的命运和国家的命运看似毫不相干,其实紧密相连。没有任何人,没有任何人能逃脱时代的束缚。
在她明亮的目光注视下,秋露感到有些羞惭,然而在自己的亲人面前,这种羞惭也并不使人难堪。她带着微微的羞涩笑了,问她:“我做什么呢?”
她并不真正在乎做什么,只要能帮上她的忙就行。即使是声望高如姜重嘉,也不可能立刻安排她参与军事工作。
这与上一世不同,于姜家的老人们而言,世道这样乱,军队是姜家赖以生存的根本,她这样一个藉藉无名的外姓女子,又这样年轻,没有任何经验和学历,怎么可能把军队交给她胡乱糟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