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是见多识广的人物,甚至还比出了傅里叶和欧文的例子——姜重嘉很早就把德人马克思和恩格斯的理论引进了国内,不少人都知道,她对这套理论是极为信服的,自然也会有人起意探究。
秋露只是坐在顾云浓身边默默听着,她没有什么信仰,君主立宪还是民主共和对她来说分别不大,只要别妨碍她的正常生活就行,唯一能影响她的政治倾向的,只有姜重嘉的立场。
她明白,京里的这个朝廷是注定要垮的,狂澜欲倒,大厦将倾,想要阻止的人只有粉身碎骨一个下场。
况且如今的朝廷,外有数千年未有之强敌,内有虎狼一样的藩镇,衮衮公卿各怀鬼胎,皇帝就是长了八只眼睛十二只手,他也忙不过来。
她只有一次直面皇室的机会,可就是那一次,就足以让她看得明白,那种极尽奢华的表象下掩也掩饰不住的颓败之气,分明穷途末路之时才会有的。
国事艰难至此,姐姐既然志在天下,想要收拾山河,就不能不和天下的有识之士达成共识,她能做到么?
……
雨下得更大了,车夫在她家的巷子外停下,秋露付了帐,打着伞往家里走,头始终低着。
她没有看到,就在这条巷子的拐角处,站着一个独自打伞的妙龄女郎,她皮肤白皙,体态修长,神情复杂而冰冷,眼眶微红,乌黑的瞳仁里漾着水光。
徐玉婷看着秋露的身影消失在门内,手掌紧握又松开,终是没有叫住她。
第67章 烽烟佳人12
到了秋天, 所有的事情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俄人仓促撤兵的原因出来了,就在东北打得一团糟的同时, 欧洲各国发生了混战,俄人急着回去布防以及占便宜, 这才匆忙收兵。
国人对洋人的强大艳羡又向往, 但归根结底,对于在华夏大陆上耀武扬威的洋人,所有人心底都藏着一份仇恨,这一点,连西化的留学生也不例外。
洋人之间打生打死, 打得欧洲一团糟, 国人只有高兴的。
但没过几天高兴的日子,朝廷就笑不出来了,才在东北受过挫折的扶桑人贼心不死, 纠集了六个军团,用船运兵, 从津口上岸,一路向着京城杀来。
全国各地虽军镇林立, 重要的港口还是由朝廷把持, 扶桑军队一打来,猝不及防的津口守军逃的逃, 散的散, 都没用多敌方费事,就轻易放弃了自己的驻地。
消息传来, 朝廷大怒,可还来不及调各地军队驰援首都,昼夜赶路的扶桑军已经势如破竹地杀到了京城下。
朝廷吓得魂飞魄散,一面吩咐卫戍军抗敌,一面飞快地收拾家当跑路。在上层的带动下,底层一片人心惶惶,不知多少人抛家舍业,跟着皇帝和朝廷出逃。
这一系列事情发展得太快,秋露还没反应过来,就不得不跟着父母一起逃出京城,向着茫然远方奔去。
她也曾想转去东北投奔姐姐,可到处兵荒马乱的,不只有外国军队封锁地方,连本国的兵痞也趁机祸害百姓,她只有一个人,实在护不住一家子。
思来想去,竟还是跟着大部队比较安全,至少他们作为铁路公司首席工程师苏英华的家属,还算得照顾。
秋露端着一盆清水进屋的时候,她母亲正在哭,手里的帕子都打湿了大半,指缝里露出呜呜咽咽。
苏政坐在一边吧吧嗒嗒抽烟袋,并不出声,她本已哭得声息渐低,见女儿进来,声音又高起来:“我的儿啊……我的英华……怎么那么傻哟!揉碎了娘的心了!”
秋露的弟弟,苏英华,并没有跟着大部队一起撤出来,他舍不得铁路公司高价购来的精密设备落入敌手,也舍不得修了一半的铁路,主动请缨留下来,希望能尽到自己的力量。
他的这个决定,对于苏政夫妻来说,堪称晴天霹雳,家里只有他一个男丁,他出了事,岂不是要毁了这个家?
黄氏一听就哭了,寻死不依,苏政更是大发雷霆,但苏英华的决心既下,便不会改,终于还是留下了。
从头到尾,秋露没说一个字,她既自豪于弟弟的责任感和公而忘私的品格,又担忧他身遭不测,只是默默送他出门,往他手里塞了一把枪。
苏英华惊讶于那把枪的精密小巧,问她:“姐,这枪你哪儿来的?”
秋露答他:“西北姜大小姐送我的。我们私交甚笃,如果有机会,你可以拿这把枪去请见姜大小姐,她会帮你。”
当时苏英华的眼睛就亮了亮,随即又黯淡下去,冲她一笑:“时间紧急,我得走了。姐,爹娘都要拜托你,珍重。”
姐弟俩拥抱了一下,苏英华就头也不回的大步而去,徒留秋露看着他的背影,满心伤怀。
面对母亲的哭泣,她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只得放下水盆,过去扶着她的肩低声安慰。他们现在暂住的地方很小,不过一个小房间,一有点儿什么声音,左右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黄氏哭倒在女儿怀里,涕泪交加,完全不见了素日的精明利索模样,她这次逃难才看出来,丈夫实在是不顶用的,还不如女儿为人可靠有办法。
现在这个大女儿才是她的主心骨。
秋露很是安慰了母亲一阵子,她心里也疲累,但为了不让父母担心,总是尽力作出神采奕奕的样子。
过了一会儿,黄氏抽泣渐止,秋露拧了手巾给她擦脸,看她打理清爽了,才说:“娘,我去看看胡太太。”
黄氏按着哭红的眼眶下那一小块儿皮肤点点头:“你去吧,记得早些回来,不要在人家那里吃饭。”
她知道,胡太太是京都名媛,女儿的朋友,但这会儿还在逃难,什么样有身份的人那里也不宽裕,胡太太还有孕,她怕女儿不懂事,让人家为难。
秋露应着:“娘,你放心吧,没事别出去乱走,有什么事儿,等我回来了去办。”
跟着皇帝一起出逃的还有数千御林军,虽然打仗不成,却个个都是身强力壮的汉子,最好恃强凌弱。
走了这么多天,他们也回过味儿来,知道皇帝和朝廷这会儿要倚靠他们,越发尽兴的作威作福,欺凌难民,强抢百姓家里的钱财女子,乃至于□□文臣,没有什么是他们不敢干的。
要不是顾大帅派了儿子带一支骑兵前来护送皇帝和朝臣,他们只有更过分的。
有天秋露出去向当地人买米,还被几个大白天就喝得醉醺醺的兵痞围住,欲行非礼,她不客气地出手废了两个,这才没人再敢过来打扰。
她惦记着顾云浓有孕在身还要奔波劳累,正要过去看看,临出门时,却听见苏政缓缓开口,字正腔圆,带着不耐烦的意味,向黄氏道:“她要是聪明的,早跟了顾少帅,咱们还用受这个罪?”
秋露只当没听见,照样迈步出门。
大家的住处都紧挨在一起,没走几步,就到了顾云浓的住处。她那里的条件稍好一些,是个小院子,塞了三四户人家,院子里还有棵树,凋敝不堪。
透过窗户,可以看到顾云浓正弯着腰在忙碌,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
秋露站在门外问:“浓浓,怎么只有你一个人?胡教授和芳姐呢?”
芳姐是胡家的佣人,跟着主人家一起逃难来的。
听到她的声音,顾云浓忙转身招呼她:“快进来,快进来,我正想着你呢。”
秋露面上带笑,先仔细打量她一番,大概是路上饮食不好,又担惊受怕,她的脸色有些憔悴,但神色还算镇定,只是苍白带笑的脸庞瘦削了不少。
“绪宁说去想办法弄些好的来,芳姐干活儿去了。”顾云浓收拾出一块儿干净地方,请她坐下。
秋露笑道:“别忙了,你看你,一动就冒虚汗,快坐下歇歇,正是要紧时候呢。”
“我和你还有什么可客气的,”顾云浓喘了几口气,也不忙了,就坐在炕上,低头摸着肚子哭了,“只是委屈了他。”
这个孩子的运气不好,还没到五个月呢,就跟着父母东颠西跑,幸好顾云浓身体底子不错,这才没出什么大问题。
秋露沉默了一会儿,从衣服里掏出一个纸包递给她:“你们两口子都是不识柴米油盐的,快断顿了吧?”
顾云浓抹了抹眼泪,给她推回去:“你也难,一个女孩子,还要照顾家里,有口吃的,就自己吃了吧,别想着我了。”
“拿着,我也没有多的,也就能给你这一点儿,我爹娘都不知道的。”秋露强硬地把纸包塞在她手里,轻轻的说,“你不吃,孩子也要吃的。”
一句话触动了顾云浓的心肠,她泪眼朦胧,哽咽着打开纸包,见是一块儿白白硬硬的面饼,散发着一股油香。
她一点一点啃着这块半冷不热的面饼,眼泪就滴了下来。
她到底不是寻常娇滴滴养在深闺的千金闺秀,吃完面饼,喝了杯水,情绪也就平复下来,有心情和秋露说话了。
出京的这一路上,如果说有什么对秋露的冲击最大,那就是底层民众那毫不遮掩的贫穷和□□裸的苦难。
对于这人间炼狱一样的苦难情景,顾云浓倒是比她更加接受良好,她曾随父亲游历四方,见识超卓,提起一些社会问题也不回避:“这世道就是这样,几千年不变了,杜子美写诗说‘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再恰当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