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子扬起脸,望着那个少年,满脸稚气地问:“进宫,我还能看见鸽子么?”
少年一愣,略想了想:“应该,可以吧。”
泉子看看父亲,又看看那个黄袍少年。父亲紧张得眼睛像牛一样鼓出来,那模样像是要把他一口吞进去,那个少年,背着手,静静看着他。
他把受伤的地方用袖子掩饰起来,放在身后,像只爱干净的鹤。
泉子低头想了想,蹒跚走到少年的身边,拽了拽他的袍子:“我跟着你。”
牢房内,寂静一片
似乎太泄气了,泉子的父亲和兄长们,竟然没有谁出声,就好像在那种完全出乎意料的状况下,他们连叹息都不肯给出了。
那个黑胡子的脸上,露出讥讽的笑。
少年却没笑,他伸手牵过泉子,小心翼翼将他交给那个中年太监:“凌铁,这孩子就是你的了。”
泉子仍不死心,他仰头看着少年:“嬷嬷呢?”
“嬷嬷在外头呢。”少年到这时候,方才露出一丝微笑,“等会儿她见着你,肯定特别高兴。”
泉子被那太监牵出去的时候,又回头看了看身后的牢房。
他看见父亲凝视着他,那种眼神,复杂难懂似夏夜星空,沉重得泉子无法扛起来,那甚至都不像责备,父亲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看着他,这目光吓得泉子不敢抬头。然后他听见五哥哥很生气地说,轩儿你快回来别胡闹
那是他的名字,薛靖轩。但是从那之后,就再没有人这样喊过他,连轩儿这称呼也跟着湮灭了。他抛别了哥哥和父亲,抛别了家族,连自己的名字也一同抛别。师父给他改名叫泉子,山泉的泉,师父说这名字好听,比“薛靖轩”什么的强多了,泉子,一念起来,就想起青州的深山里,叮咚泉水声,又干净又清高。
那少年后来对泉子说,他尽力了,但无论怎么做,都保不住他父亲,他只能保住泉子这一条命,而且还得以这种屈辱的方式。
泉子听不懂,等到他长到了能够听懂的年龄,也终于理解了少年语气里那份深深的恨意,他方才明白,原来这件事不仅带给了他莫大的屈辱,也带给这个少年自从登基之后,第一份沉重的打击:他连唯一一个维护自己的大臣都保不住。
不过泉子觉得,这不是少年的选择,而是他自己的选择,如果再来一次,他还是会选择活着,就算以这种屈辱的方式。
直至成年之后,泉子才惊愕地发觉,他对生命,对家庭,对血缘这些东西,从来就没有什么深层的热爱,对正义这回事情则更没有过疯狂的信仰。
他是个天生心冷的人,不可能真的热衷什么,更不会为了谁付出真情。他的心是个牢房,连他自己都没有钥匙。刚发现这个事实时,泉子几乎接受不了,他觉得自己是个怪胎,没有人性的怪兽。但是逐渐的,他就平静下来,进而慢慢习惯了这样的自己。
少年没有违背诺言,他真的找来了泉子的乳母,让她一直陪着泉子到八岁,所以泉子就成了这宫里最为特殊的小太监,唯一一个带着自己乳母的太监。
一年之后,少年带来了那个黑胡子的首级,他对泉子说,我终于替你父亲报了仇。
泉子跪下来,给少年磕了头,然而他的心中却无比茫然。
这个长满黑胡子的男人的头颅,又能换回什么呢?父亲的声音,兄弟的臂膀,还是母亲的笑靥?
这个丑陋肥硕的头颅,其实,什么都换不回来。
后来年纪渐长,在少年的身边看见的事情慢慢多了,泉子偶尔也会想到父亲。
他幼年的时候不能懂得,现在,却终于懂得,当父亲在太祖病榻跟前接下遗命时,他的命运就已经铸成了。这是任何人、任何事都无法改变的,父亲和柴仕焱的分歧,归根结底并不是对少年的态度,父亲真正不能容忍的,是他人分夺了自己手中的权力。让父亲这个权力狂人放弃权力,离开这个死亡场所,那比让他死还难,如果不死在柴仕焱手里,最终,他也会死在少年的手里,父亲的命运是一条不转弯的跑道,如果事情演变成那样,泉子活下来的机会恐怕更渺茫。
“活着,还是不活,这是个问题。”这是那个黄袍少年长大成人很多年以后,从哪里听来的古怪独白,有段时间,他自言自语反复念这段话,后面泉子还记得他说,顾虑使我们都变成了懦夫,宁可忍受目前的苦难,而不肯奔向另一种苦难。
泉子觉得这话说得挺有道理,但他不觉得自己是懦夫,当然,他也不认为自己的选择值得骄傲、该被赞赏,他只是选择了活,放弃了死,除此以外,没有附加。
但是至少,他现在还活着,比起早化作白骨的父兄,泉子觉得,自己已足够走运了。
……
往昔岁月渐渐淡去,泉子回过神来,那群洁白的鸽子早已经飞得瞧不见了,莲子仍然坐在门墩上,一艘航天飞机,逐渐在他的手中显现出雏形来。
泉子终于安下心来。
第六十一章
太后的寿辰,隆重而乏味。
就如这位至尊的老太太的人生,充满各种辞藻华丽的祝贺,却没有一句出于个人的真诚问候。
太后寿辰,每个人都忙死,这场盛典从三个月前就开始准备,持续下来,没人脸上没有疲倦之色。寿辰当天,百官称颂,各地送来祝寿的贺礼,热闹之极,像一台五花八门的大戏。
宗恪说他就是这台戏的制片人,不停投资却票房惨淡,而且还得表现得很愉悦,他觉得他像受虐狂,严重消耗着自己的人品——尽管这男人的风采在典礼之上,犹如绝世钻石般耀眼,感染着在场所有人的眼睛,他的上方天空,仿佛始终横亘着一道庄严的彩霞,华丽威武。
然而回到寝宫里,宗恪就喜欢说些怪话,在他说这些怪话的时候,阮沅和泉子就笑嘻嘻听着,阮沅因为受伤,逃过一劫,没人找她做事。泉子身上中毒,宗恪不让他过度疲劳,只派给些轻省的活儿。
但是渐渐的,宗恪就觉得这两个人讨嫌了,他一个人忙得团团转,却招来两个人坐在旁边看戏,这让宗恪十分不悦。
“我们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啊”阮沅十分委屈。
“就是因为你们成天呆着,才看着讨厌。”宗恪瞪了她一眼,“有的时候,存在就是一种炫耀。”
阮沅笑起来:“你这话,正该拿去给我表姐说,她保研成功以后,全宿舍的人看她都不顺眼。”
泉子一惊,去看宗恪的神色,却什么都没看见。
最近半年,有一些改变慢慢发生在宗恪的身上,他酗酒的次数减少了许多,发无名火的时候也变少了,除了皇后忌日那天,泉子差不多有半年没再看见他蹲角落里生蘑菇了。泉子认为,这是因为他找不到一个安静无人的角落生蘑菇,因为阮沅是这么活泼。
他甚至允许别人提萦玉了,在这之前,任何指向这个人的词汇,对他而言都像针扎。是阮沅第一个打破了这个禁忌,她总是说“我表姐”怎么怎么样,慢慢的,宗恪也就习惯了。
就好像因为阮沅的到来,皇后带给宗恪的伤痛,也逐渐变得不那么严重,泉子不能理解阮沅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明明之前那么多年,宗恪死死抱着过去不肯撒手,那样子看起来,就好像要和过去一同殉葬。
而且,明明她也没做什么。
私下里,泉子和其他几个分析过宗恪和阮沅的关系,阮沅是为了追求宗恪而进宫的,这件事人尽皆知,但是看宗恪的反应,完全没把阮沅的追求放在心上,宫中女眷们一开始震惊无比,后来看见宗恪根本没那个意思,也慢慢放下心来。除了蓉贵嫔那次,嫔妃们很少来找阮沅的茬,宗恪曾经发过警告,后宫对他而言,是一个“大家都老实呆着,我去谁那儿,那是我的事,在这上面多嘴多舌搬弄是非的,我会让凌铁半夜不蒙面去找你麻烦”的地方。
是因为宗恪看得清楚,宫斗越精彩,唯一的那个男人也就越容易沦为女性们展开“大戏”的道具,就像打牌人手里的ace,貌似尊贵无比,说到底,不过是一张被人利用的纸牌。
换句话说,既然皇帝没这个心理需求,宫里的斗争土壤也就不会太肥沃。
所以阿莼说,宗恪看来并不喜欢阮沅。莲子却说喜欢是喜欢,但他怕麻烦,不想把事情变得太复杂。青菡同意莲子的说法,但她觉得宗恪不是怕麻烦,而是还在念着皇后。小枕头搞不懂,他认为如果宗恪喜欢阮沅,干嘛不给她一个名分?如果他不喜欢她,干嘛又一直把她留在身边?宗恪到底在想什么呢?
后来,坐在旁边一直没吱声的阿茶,突然说,宗恪不让彼此有进一步发展,是因为,他不想阮沅变成第二个“元皇后”。
泉子觉得阿茶逮住了问题的关键,倾心相爱的结果是家破人亡,这种倒霉经历,一般人有过一次也就足够了。
这么想来,泉子多少有些同情阮沅,他觉得阮沅在攀爬一座不可征服的高山,或许就是宗恪总说的那个喜什么拉雅山。
泉子正出神呢,却听见宗恪的声音:“……天也不早了,你不是说要请旨出宫的么?还不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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