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商氏卧床已经一月有余,因内外忧心,情况总不见好,这对夫妻见到对方的瞬间,都有些不敢相认。
刚吃过药的商氏愣了会儿,喃喃道:“又换药了?如何我竟瞧见了幻影儿?”
一别近三月,中间形势数次反复,更险些阴阳两隔的牧清辉听了这话,直觉鼻头一酸,这位从不肯认输服软的八尺汉子竟也虎目含泪,当即三步并两步的来到床边,拉起妻子骨瘦如柴的手,哽咽道:“是我,真是我回来了。”
商氏呆了半晌,瞬间泪如雨下,浑身发抖,只不断地张嘴,却始终说不出话来。
夫妻二人一躺一坐,皆是泪流不止,周伯等人也跟着掉泪,这会儿也都退了出去。
良久,商氏才哆哆嗦嗦的抬起一只手,努力往牧清辉面上扇了一巴掌,恨声道:“你,你怎么才回来!”
说完,又是止不住的掉泪。
她素来多么要强的人,说话做事巾帼不让须眉,如今却瘦得脱了形儿,连打人的劲儿都没了,牧清辉越发心如刀绞。
他拉着妻子的手哭了一会,竟抬手往自己脸上狠狠拍了几巴掌,悔不当初道:“是我对不住你!”
他到底是个男人,又样了这些日子,已经有了些许力气,眼下又是下了死手,几巴掌下去,两边脸上立刻就肿起来,再配上他满脸的鼻涕眼泪和褶子,真是说不出的滑稽。
商氏瞧着他的模样,一行哭一行笑,又心疼,颤巍巍抬起手去摸他的脸,声音沙哑道:“咳咳,当真是坐了一回牢,脑子也丢了,往自己脸上拍巴掌,不疼么?”
到底精力不济,体力也不足,不过几句话,这样简单的动作,商氏却像是撑不住了似的,额头渗出虚汗,脸也白了,只喘的上气不接下气。
牧清辉吓得魂飞魄散,连忙按住她,又扯着嗓子叫大夫。
商氏努力闭了一回眼,见丈夫是此生未有的惊慌,心酸之余却也觉得熨帖,又拧了眉头,断断续续道:“却又作甚么妖儿?咳咳,大夫每日都来得,方子也换,不过将养着罢了,偏你又来闹我。”
在牢狱之中彻底想开了的牧清辉如今将甚么财权富贵都不放在眼中了,只将一众家人放在心尖儿,见妻子这样,越发心疼得狠了,刚一开口,一双眼睛里却又掉下泪来,噼里啪啦直往商氏面上砸。
牧清辉一见,下意识的想去替她擦脸,只他哪里做过这个?不免笨手笨脚的,眼泪是擦干净了,却也将商氏的脸擦红了,越发手足无措。
商氏长叹一声,恨声道:“你且坐着!”
自打商氏病重,牧植越发看中家中供奉,并将他迁到主院,这会儿说来也快。
那位大夫却姓马,是个最衷心厚道不过的,得知牧清辉无罪归来,也是打心眼儿里替他们高兴。
马大夫先为商氏把脉,又细细问了一回,道:“无妨,只是欢喜的狠了,又费了精神,有些脱力。药方暂且不必换,且先再喝两天。”
牧清辉眼睛不眨一下的听着,又絮絮叨叨问了许多。
马大夫也不嫌烦,认真听了,一一回答,末了还对牧清辉道:“养病要紧,可更要紧的是养心,我观如今夫人心头大石已去,病先就好了三分,日后只要继续用心调养,也就慢慢好了。”
牧清辉听后,越发感激不已,竟不管不顾的对他一揖到地,唬的马大夫整个人都跳了起来,连呼使不得。
“我是牧家供奉,说句不好听的,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不过本分而已!这些日子大公子已经厚赏,如何又当得起老爷您这一拜!”
牧清辉却唏嘘不已,道:“疾风知劲草,我在里头这些日子,却也想通了许多事情。想先生对过去几个月我牧家商号发生的大小事宜也有所耳闻,拿我钱财的又何止先生一人!可始终不曾动摇本心的又有几人!且先生做的事救人命的大事,夫人又是我的命,如何当不起?要我说,当得起,大大的当得起!”
在发生乐妓事件之前,牧清辉虽与商氏感情甚好,可也从未说过这般露骨肉麻的话,因此商氏乍一听了,一颗心都忍不住砰砰乱跳,原本苍白的面上也跟着泛起几丝红晕,瞧着气色竟好了许多。
马大夫见牧清辉诚心诚意,也知他是真心为之,若自己只一味推脱,反叫他心中难安,只得受了。可到底有些惶恐,便在牧清辉拜下去到时候侧了身子,权当只受半礼。
二人说了几句,马大夫又叫牧清辉坐下,也顺便与他把脉。
“老爷前儿刚病了,如今尚未痊愈,却又急着赶路,实在不是明智之举。”马大夫是个有真本事的,不过略把了一回脉就知道个八九不离十,当即不大赞同的说道。
“妻儿皆在此处,身处水火之中,我又如何安心得下!”牧清辉脱口而出。
马大夫摇摇头,叹了口气,道:“老爷同夫人伉俪情深,倒也不稀奇,也罢了。”
“马大夫,”却是商氏强撑着要坐起来,哑着嗓子,难掩担忧的问道:“他去那阴森之地走了一遭,可于身子有碍?”
“哪里能无碍!”马大夫也不是那等爱藏藏掖掖的,当即直言不讳道:“那开封大牢,老夫虽没去过,却也听过大名,知那等地方是最阴冷潮湿不过的,老爷此番又是隆冬时节被捕,着实有些伤了肺腑根本,须得好生将养。”
牧清辉刚要习惯性的说无妨,却被商氏攒了全身力气狠狠拧了一把,只疼的龇牙咧嘴,便又咽了回去。
瞧见夫妻二人小动作的马大夫忍不住轻笑出声,摇摇头,这才挽了袖子写药方,又道:“老爷不必逞强,皆因此刻你尚可称得上身强体健,如今天又暖了,这才不大显,可等到了阴雨冷天,又上了年纪,少不得四肢酸痛,腰背如冰冻火烧,动弹不得的时候多着呢!”
牧清辉爱逞强不假,却也知道不敢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当即收敛起来,又垂头听训,立即打发人出去抓药。
一副药还未煎完,得到消息的牧植就回来了,少年刚一进门就忍不住大声问道:“父亲回来了?父亲,父亲回来了?!”
本以为此生都见不到儿子的牧清辉一听这个声音,原本干涸的眼眶竟再次湿润。经过生死考验的他也舍弃了许多从前的毛病,将甚么父亲威严抛之脑后,也大步应了出去,略有些声颤的喊了句:“植儿!”
牧植一见他,两行热泪顿时顺着面颊滚滚而下,三步并作两步,扑通一声跪倒在阶前,哭道:“父亲,不孝儿牧植给您请安了!”
数月不见,原本白净的儿子高了,瘦了,也黑了,那双曾经被天真与活泼充斥的眼眸也被风霜与沧桑所代替,牧清辉只觉得自己有满腔的话要说,此刻竟一句都说不出来。
父子二人久久对视,却听牧清辉终于哽咽笑道:“阖家团圆本是大喜事,莫哭!”
他又问了幼子的消息。
牧植擦擦眼泪,又哭又笑道:“弟弟还小,我与母亲也不敢叫他知道实情,只说父亲又出门买卖去了,过几个月便回。”
因牧清辉本也时常出门,一去没有三五个月不回,是以小小年纪的孩童早已习惯分离,此番听了这个解释倒也没觉得有什么,只是像往常一样,日夜期盼父亲早日归来,殊不知商氏与牧植看了,暗地里又多流了几斤的眼泪。
牧清辉闻言点头,拍了拍长子的肩膀,道:“你做的很对。”
牧植又抹抹眼角,含泪笑道:“如今父亲平安归来,儿子也正好将商号重担交回。”
说到这里,他又难掩愧疚道:“可惜儿子无用,不能保全,眼睁睁看着许多铺面关了,竟是无能为力!”
“钱财不过身外之物,”牧清辉幽幽叹道:“天下之大,钱财哪里是挣得完的呢?是咱们的旁人夺也夺不走,便是夺走的,回头也得乖乖换回来。若不是咱们的,强求也无用,想开些吧。我想也知道前段时日商号面临的困境,你能支撑不倒,已经殊为难得,为夫老怀大慰,你无需自责。”
听他这样讲,牧植的心里勉强才算好受了些,刚要说话,却听牧清辉竟又石破天惊的来了一句:
“为父经此一劫,虽想开了许多事情,可身体也颇受损伤,没个几年将养是不成的,方才我已问过了,你这几个月做的不错……你不是读书的料,日后我与你母亲也不再强迫,你且继续掌事吧,左右日后都是你的。”
牧植听后大惊失色,几乎又要跪下了,摆手不迭道:“父亲莫要戏耍孩儿,我如今尚且年幼,之前不过是临危受命,权宜之计,如今父亲既然已经回归,如何不去?”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也是从被迫赶鸭子上架之后,牧植才知道这么些年来貌似云淡风轻的父亲肩上的担子有多重。
每日大小事宜恨不得上千,人员物资千头万绪的,当真是忙的脚打后脑勺。
这还只是牧家商号的事情,可原先父亲头上还有一个济南商会会长的衔儿呢!
越是深入自家买卖,牧植就越觉得商业一途的复杂艰险丝毫不亚于曾经近距离观摩的官场,也越是敬佩起自家父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