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就没有丝毫后悔吗?!”
“绝不。”
上官玥点了点头,这个回答在她的预料之中,上官瑞秋脾性向来是独断专行的,即便是和自己的女儿冷战了十几年,即便是女儿到了弥留之际,他也绝不认输。
“无论如何,始终是祖父你换掉了那毒药汁,让沐姑姑多一些最后的日子与胡老夫子相守,这一点,玥替沐姑姑说声道谢。”
“我好奇的是,你怎么知道南院下了毒。”
“是姑姑告知我的。”
“沐儿……她知道?!”
“沐姑姑深懂药理,在喝第一口时便有察觉了,她暗自倒掉了那些药汁。”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我换了那有毒的药汁?”
“今日我抓到那个小丫鬟时,去闻那个药汁时,里面却没有了那股特殊的味道,且那小丫鬟是你的人,我便明白,是祖父你换了有毒的药汁,换上了补气安神的药汁。”
上官瑞秋静了许久,而后道,“不用告诉你姑姑我做的事,无论她喝不喝毒药或者补药,她都只剩最后一段路了,说了不过是徒添她的烦恼,不如,让她安心走吧。”
“是——”
有了胡烈风的陪伴,接下来的几日,上官沐醒来的日子比睡着的日子多了一些,在一个月后,上官沐的日子终于走到了尽头。
这日落叶簌簌凋零,上官玥一早便侍候在了上官沐的床前,上官沐醒来的那刻,对着床前的上官玥和胡烈风微微一笑。
“来,姑姑,喝一点清粥吧。”
上官玥跪了下来,笑道。
上官沐摇了摇头,将头靠在胡烈风的怀里,虚弱道,“烈风,我想梳一次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那个发髻,化一次第一次见面时的桃花妆。”
胡烈风和上官玥忙扶起上官沐的身子,上官沐坐到了梳妆台前,上官玥正欲拿起木梳,木梳却被胡烈风率先一步拿起。
“我来吧——”
胡烈风一生难得温柔了一会。
菱花镜前,上官玥往后退了一步,把位置让给了胡烈风和上官沐,默默看着这二人倒映在菱花镜前的脸。
双鬓斑斑,白发苍苍,二十余年以后,谁也不再是当初的少年,岁月终从青葱变成枯黄,所有的误解与隔阂解开,余下的每一分、每一秒,懂得珍惜的人都不会错过。
她为他收敛了一生的鲜衣,从此一身素衣低哀寡淡。
他为她从此屋内再不设双物,将一颗心彻底埋葬。
而今菱花镜前,终于得以举案齐眉,双双把家还。
画上青黛眉,点上腮红朱唇,妆成,所有的一切便好像是一场梦境,一抹满足的微笑展现在上官沐脸上,上官沐第一次笑如二八年华情窦初开的少女。
“我想出门看看。”
上官沐俯在胡烈风耳畔,轻语。
胡烈风一笑,亲自接过了轮椅,二人在夕阳下一步一步往花树下而去,他们的背影缠绕在一处,在落日的余晖中,拉长到那般地久天长。
“冷了吗?”
胡烈风蹲下了身,为上官沐腿上披上了一件白色的毛毯。
“那年欧阳晴问我,她说上官沐,你爹爹如果不同意的话,你和胡烈风直接私奔好了。”
“她总是这样,想法惊世独立,那样不在乎世人的看法。”提起欧阳晴这个总不按常理出牌的女子,胡烈风老迈的脸上也浮现出了笑意。
“对啊,她总是这样的人,”提起故人,上官沐一边笑,一边猛烈咳嗽了起来道,“她从来都是活的……那般让人敬佩。”
“在我眼里,你也一样活的令人敬佩,为了欧阳晴,为了你坚持的正义,你和你父亲敌对了十余年,这已经是你力所能及的所有事了。”胡烈风握住了上官沐的手,不断搓她的手心。
“我总是在想,当年如若我不去强逼你做你不喜欢的事,不强逼你一定要入朝为官,抓住我们能把握的时光,也许我们就不会生生错过二十年了。”
二百六十九、谁人无情
“不,现在,也不晚。”
胡烈风最后将自己一吻落在了上官沐的手背上。
“落花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上官玥闭眼,一滴泪,忽的从眼角如长线一般坠落。
夕阳再美,也终究要到尽头,这如这世间所有的生老病死一般,都是万物凋零的常理。
怀中伊人温度慢慢蜕冷,胡烈风仿佛瞥见那年春光里,他们都还是少年之时,曾经拥有过亲密无间的时光,他只觉得冷……无尽的悲伤,下意识紧紧裹住他怀中,那个梳好发,化完妆的……他的娘子。
侍候上官沐的小丫鬟一见这画面,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她那悲痛的哭声一声一声萦绕在这个注定凋零的季节,盘旋至,上官玥的耳畔。
“姑姑,走好——”
这一生您为命运所累,唯求您下一世可以平乐无虞。
上官玥手抚廊柱,望着那夕阳、花树下、胡烈风抱紧上官沐遗体的画面,终是,泪如雨下。
“老爷——”
小丫鬟扶着那自始至终站在北院门口不肯进去的上官瑞秋,胆战心惊的喊了一声。
一直到北院内的哀哀啼哭传来,一直到确定上官沐已经逝去,上官瑞秋终于回了身,丧女之痛仿佛让他一瞬间急速老去。
世人知他有三子,世人都说他上官瑞秋疼爱的是两个儿子,可世人却不知道,他最疼爱的,从来便是他这个古灵精怪的女儿。
那年她性烈如火,一声一声爹爹唤的他眉开眼笑,那年她跪在他脚侧苦苦哀求他去救欧阳晴,他选择了拒绝,从此埋没了自己的良心,也埋了这一段父女之情。
他不敢面对上官沐的眼,他曾是上官沐眼中最优秀值得敬重的父亲,因为优秀过,他更不能接受上官沐眼中对他流露出来那一丁点的失望。
以至于这一生,哪怕等到上官沐死的这一日,他都没有勇气走进这北院,再看自己的女儿一眼。
“沐儿,沐儿——”
上官瑞秋老泪纵横。
“到底是为父为了上官家,有负于你。”
上官沐下葬的前几日,上官玥去求了上官瑞秋,让上官沐出了这上官家的祖坟,准许上官沐以胡烈风妻子的名号,下葬于城外。
“姑姑这一生过的都不快乐,昔年祖父为了上官家不允许姑姑嫁给胡烈风,后来祖父又为了上官家,拒绝救姑姑唯一的好友欧阳晴,姑姑这一生将自己关在北院,不曾嫁娶,只盼死后,能了无禁锢的做自己想做的事。”
“够了!”
彼时上官瑞秋听到这些话,手抖的连笔都握不住,再三努力之后,他才重新握笔,写完了那封与上官沐断绝父女关系的信。
“多谢祖父——”
“你走吧——”
上官瑞秋似是累极,手连抖了几下,才将那封信交到了上官玥手中,老目中万般情绪翻涌,最后皆化为一股深深的不舍之情。
其实……也终是后悔的吧。
若不是后悔,便不会偷偷换了南院的毒药,若不是后悔,便不会偷偷伫立在北院门口,送上官沐最后一程,也不会……仿佛一夜之间老去那么多岁。
可这人世间,最不缺的不就是后悔吗?
转身离去的时候,上官玥忽的想起上官沐对自己说的话,姑姑说,“玥儿,我恨了父亲一辈子,却在他为我换掉了毒药那一刻开始,原谅了他。”
“也许父亲独断专行,也许父亲棒打鸳鸯,也许父亲做了许多不该做的事,但我依旧会怀念,最初的时候,我躲在他怀里笑的无忧的日子,所以如果你见到父亲,替我告知他一声,我依旧是,他的沐儿。”
捏紧了手中的那封断绝书,上官玥想了又想,离去的背影终于不再那么绝情,她停下脚步,将背影滞住,道,“祖父,姑姑她,原谅你了,她说,不管怎样,她依旧是您,最初绕膝于您的……沐儿。”
上官沐下葬的那一日,是个风和日丽的日子,日子是胡烈风挑的,胡烈风说上官玥年轻的时候从来便是鲜艳活泼的,不喜凄冷。
墓碑上刻着胡烈风之妻这几个硕大的字,胡烈风一边摆置祭品,一边笑的满足道,“我和你姑姑啊,争吵了一辈子,错过了一辈子,能在人生的临终时期再度和解,也算是对我们最好的结局了。”
可很快的,胡烈风笑的声音里便带上了隐隐约约的哭腔道,“她等了我一辈子,盼了我一辈子,到底是……我……对不起她……”
印象之中胡烈风一贯都是那般恣意潇洒的,原来在丧失心爱之人的那一瞬,也会哭的如此……悲怆。
“一个不肯前,一个不肯退,你二人都是倔脾气,怎么都不肯向对方解释,”是天生注定的一对,夫子,至少在最后一瞬,你们都真正拥有了彼此。”
上官玥接过了胡烈风手中的祭品,在墓碑前悉心打点,深望了那一眼墓碑道,“你们都获得了最后的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