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两扇木门向内推开,那个窈窕的人影跨进门的同时还捎带着一抹温柔的轻笑:“好了,好了,你别推我,我这就去看看她醒了……咦,还真是醒了。”
四目相对,阿木沙礼揉着发胀的额角,费了老大的劲终于想起眼前的少妇是什么人。
她挣扎欲下地行礼,却被那少妇挡了回去:“别动,别动,你身子虚,还是躺着吧。”
她垂首,如蚊蝇般讷讷:“八舅母。”
门口扑通跳进个小人儿来,头上的虎头帽已摘去,露出一光溜溜的脑门:“额涅!我饿了!额涅!我饿死了!”
葛戴笑吟吟的回头看着儿子:“那你想吃什么?”
“岳托哥哥打了只雉鸡。”
“那倒是不错。”想起今天出门去庄子上查账,儿子豪格非缠着一块儿去,马车里挤不下她竟是连个随身丫头奶妈都没带。她将阿木沙礼摁回被窝,回身卷了卷袖子,“额涅给你下厨……”
“不用不用!”豪格摆手,跳过来拦住葛戴的去路,一脸的得色,“岳托哥哥拾掇干净了,这会儿正生火给我烤叫花鸡吃呢。”
“叫花鸡?什么东西?”果然小爷爱胡闹,男人下厨只会添乱。
“好吃的东西!”豪格吞咽着口水,伸手拦住葛戴,不让她出门,“岳托哥哥说是天朝江南的吃法,好吃得不得了。”
“哦。”葛戴不以为意,汉家食物固然美味,但有几个人能真做得出来的,便是以前东哥格格偏爱江南美食,褚英和代善翻遍整个辽东找大厨,也没几个人能真做出地道的让格格称赞的美食来。“额涅出去瞅瞅,你在这陪着姐姐。”
豪格还想拦,可惜人矮腿短,没扭几下就被葛戴给甩在了身后,只得鼓着腮,气嘟嘟的看着额涅跨门出去。
回过头看,看见床上躺的那个长得跟丝瓜秧子般的少女,正眼神木讷的睁着一双死鱼眼看着他。他心里不觉有点儿怕了她的眼神,想着刚才睡着了只是觉得这个姐姐长得不好看,没想到睁开眼睛更加吓人。
“喂!”他张嘴,“我可不怕你哦。我额涅说让我陪你我才陪的哦,但是我告诉你,你等会儿可不许抢我的叫花鸡吃。”顿了顿,似乎想起什么来,表情慎重的补了句,“哪怕岳托哥哥非要塞给你吃,你也不许吃!”
阿木沙礼的反应跟死人一样,连跟手指头都没动一下,却冰冷的甩出一句:“我就是饿死,也不会吃他碰过的东西。”
第四章
豪格愣了下,他有听见她说的话啊,虽然声音不怎么悦耳,吐字还是很清晰的,可是为什么连起来他就是没听懂呢?她什么意思呀?
他不愿说自己没听懂,要她解释一遍,只把下巴一昂:“那等会儿敦达里从山上打回来的野味,你也不许跟我抢!”
阿木沙礼置若罔闻。
豪格撇了撇嘴,好动的东张西望,不时的去翻屋里摆的各种瓶瓶罐罐,嘴里嘟哝道:“敦达里真是没意思,家里连个好玩的东西都没有。”
阿木沙礼原是思绪放空,脑子里一片茫然,被一个小娃娃絮絮叨叨的在身边折腾,不停的叨扰,不由感觉后脑勺一阵一阵的抽着疼,忍不住喝道:“出去!”
豪格被她猛地一吓,手里拎的一只罐子吧嗒摔在地上,砸在了自己的脚面上。他“嗷”的一声叫唤,疼得皱起鼻头的同时又不免心虚的朝门外瞥了一眼,慌慌张张的双手捂住自己的嘴,哪怕疼得已经眼泪下来了,都没有再发出半点喊声。
罐子咕噜噜滚到了炕下。
豪格一瘸一拐的追到炕下,把罐子抱了起来,冲阿木沙礼撇嘴瞪眼:“坏女人!”
他对于坏女人的概念来自于家里面的那个看见他,面上笑嘻嘻,背地里恨不能咬他两块肉的娥尓赫——自己的额涅从不说人是非,也不许自己随意骂人,唯独对娥尔赫福晋,他背地里骂她坏女人,朝她走过的地方吐口水,额涅哪怕抓着了,也不会说什么。
娥尔赫在豪格幼小的心目中属于坏女人的典型代表,但是和眼前这一位相比,至少娥尔赫长得还入眼些。
豪格眼中的阿木沙礼,面色蜡黄,颧骨凸起,红眼紫唇,怎么看都是一副坏人的长相。
“坏女人!”
豪格连骂数声,阿木沙礼只是不理,连眼角末梢都不带瞥他一下的。
他很生气的将脸凑到她跟前,大声说道:“坏女人是生不出孩子的!”
阿木沙礼木然的眼珠子突然动了动。
他惧怕的后退好几步,色厉内荏的鼓着腮帮子,叉腰道:“嬷嬷说的,坏女人就是生不出小孩子的!”
照顾他的嬷嬷曾经不止一遍的说过,他是家里唯一的子嗣,是阿玛的宝贝金疙瘩,阿玛喜欢自己的额涅,根本不喜欢娥尔赫福晋,所以哪怕娥尔赫嫉妒的在家里上蹿下跳,天天看他的眼神不善也没有用。
坏女人是生不出孩子的!
阿木沙礼木然的神情渐渐有了变化,高耸的颧骨上飘起一大片不正常的潮红,她胸口起伏,呼吸急促,血红色的双眼弑人般的瞪视着豪格。
豪格心生惧意,噔噔噔跑向门边,挨着门柱子扭头朝她扮鬼脸。
这时门口一个人影晃了下,岳托端着热腾腾的瓷碗,跨进门来。
“好香啊!”豪格踮起脚尖,鼻翼煽动,猛嗅。“我要吃!我要吃!给我吃!给我!”他双手举高,扒拉着岳托的手臂。
岳托左肩受伤,胳膊无力,只得右手将碗举得更高些,以免被豪格碰翻。
第四章
“豪格!等等……你吃的鸡,在你额涅那里……”
豪格一听,拔腿就往门外跑。
岳托端着碗靠近土炕,炕上的阿木沙礼头侧向墙面。他踟蹰片刻,终还是硬起头皮上前:“你饿不饿?那个……八婶说等你醒了,她送你回去,我知道你不太愿意见到我,我只是……”
他结结巴巴的不知道怎样解释才能不招她反感,说到最后只得暗自叹了口气,将手中的碗递将过去:“你先吃点东西暖暖身……”
这碗刚一凑近,他原还头疼要怎样才能哄她回应,没想到侧躺在炕上的阿木沙礼突然娇躯震动,整个人翻转过来,没等他反应过来,她急速扑过来,双掌撑在炕上,脑袋伸出炕沿,“哇”的声,呕出一大馊腐味刺鼻的酸水。
他站的近,酸水溅得他整个靴面上都是。
可这远还没完,就像是一个引子一般,阿木沙礼从吐了第一口开始就没再停过,搜肠刮肚的呕吐一阵接一阵的没完没了。眼瞅着她整个人吐的都快虚脱了,岳托这才手忙脚乱起来:“你……你……我不是要逼你吃东西,你再不待见我,又何苦作践你自己?”
阿木沙礼根本没力气答他,吐的昏天暗地,把早起吃的那点子东西全给倒腾出来,差点儿没把苦胆也给一并吐出来。
岳托看她实在难受,便伸手去拍她的背,没想到她又跟被刺毛虫扎了似的,突然挥手一挡,却是把他手里的碗给打飞了出去。
那碗里盛的是雉鸡血做成的粉条汤。这种吃法原是岳托为了果腹,跟一个汉人学来的做法,他以为阿木沙礼吃不得这种腌臜东西,眼见得被她打翻在地,也只得黯然叹气。
葛戴在门外哄着儿子吃鸡,原没打算进屋,没想到里头动静闹得越来越大,她也不好再假装不知道,只得挨着门口往屋里看了看。
碗碎成了三四片,汤洒了一地。
素来知道莽古济是个任性刁蛮的,没想到她女儿不遑多让,真真儿是个难伺候的姑奶奶。
葛戴一脚跨进门,满屋子的酸臭气扑鼻而来,不等她屏息,眼前的情景不由令她一愣。
阿木沙礼又吐又咳,整个人脱力的瘫倒在炕沿边上,脸色惨白,气息奄奄,含泪的双眼却满是恨意的瞪着面前举足无措的岳托。
“这……这是吃坏了肚子?”葛戴心里有了个不太好的荒谬念头,可想着眼前的这丫头不过才十一岁,又是个未嫁之身,便强迫自己略过这个念头。
岳托站到一边,葛戴从外头的大灶上端来热水,拧了帕子替阿木沙礼擦拭。
葛戴性情温和,难得的是这一番动作熟练,倒没让阿木沙礼有半点儿的不适。替阿木沙礼清理完,扶她重新躺回炕上,盖上被子,回头一看岳托还站在那发傻,葛戴不由笑啐道:“你这孩子是怎么了?这屋子里可待不住人了,你还是出去吧,等敦达里回来,让他清理就是了。”
第四章
岳托陡然回过神来,忙道:“不!不用……我来!”他从门后找来笤帚簸箕,先是出门铲了一大捧的雪,然后回屋用雪盖了呕吐的秽物,再做清扫而后搬运出去。
如此几番,葛戴瞧在眼里,不由赞许道:“岳托阿哥竟是个能干的,真是难得,你媳妇儿嫁了你,可是有福。”
岳托面上滑过一丝尴尬,眼睛不自觉的瞟向阿木沙礼。
葛戴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心头纳罕,嘴上却只字不提。
这一通忙活,等收拾完屋子,天色已渐黑,阿木沙礼面朝墙侧躺在炕上,也不知是否真是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