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夜半点将(3)
岳托肩头一沉,他强忍着恶心的呕吐,转头发现济尔哈朗的脑袋磕在了他的肩膀上,便随手推了一把,把他脑袋给推正了。
庭院里挤塞满了人,大晚上的明火执仗,松脂燃烧的气味火辣辣地钻入鼻孔,闻着不是太好受,特别是对已经喝吐了的酒鬼而言。
岳托在进了木栅后又吐了一回,虽然面色白了些,可一张脸仍是绷得很紧,神态自然平和。济尔哈朗看不出他丝毫的不妥,便等他吐完后,顺手拖了他坐在树根底下,远远地看肩上披着外袍的大伯父站在石阶上,神情激动地在对着他们这百來号人训话,时不时的底下站在前几排的有人反驳或者插个一两句话。
济尔哈朗疲累了一天,又喝了不少酒,到底年幼,天黑以后体力便有信不住了。眼皮不住的打架,努尔哈赤和部将们之间的对话便恍惚着有些听不太真切。
一阵儿恍惚后,他打了个瞌睡,脑袋一晃后猛地惊醒,忙用手背蹭去嘴角边的口涎,问道:“嗯,说到哪了?”
岳托醉的比他厉害,这会儿的感受其实比他难受百倍,可面上却一点痛苦之色也沒显露,居然还有问有答:“说要打乌拉。”
“唔……那打完了吗?”
“哦,应该还沒。”
一个醉鬼一个困倦,两人居然还能一问一答的对话。
过了一炷香,济尔哈朗魂儿飘忽,觉得似乎又一不小心睡了过去,忙摇头晃醒自己,睁眼看去,好像场景沒什么变化,只是台阶上的阿巴亥福晋已经跪倒在了地上,掩面似乎在哭的样子。
“哦,布占泰打了娥恩哲,所以阿牟其也打了阿巴亥福晋……互殴侄女,这倒也公平啊!”
岳托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好。”
济尔哈朗眼皮耷拉,不觉又闭上了,嘴里却还嘟哝:“鸣镝的时候记得提醒我看呀。”
“好。”岳托答应了。
却不想人群突然齐声爆出一声大喊:“吾等誓死效忠!”
济尔哈朗在睡梦中被惊醒,身子一歪,整个人往后仰倒,手忙脚乱地爬了起來,抹了把脸,在一片欢声雷动中抓着岳托高喊:“发生了什么事?”
岳托闭了闭眼,强咽下翻涌的恶心:“玛法说去打乌拉!”
隔了会儿,努尔哈赤的声音在欢腾中压倒性的响了起來:“代善!”
代善应声:“在!”
前方人头攒动,济尔哈朗和岳托根本看不清前面发生了什么事。济尔哈朗踮起脚尖拼命伸着头往前看,过了好会儿,他兴奋地去拽仍坐在地上的岳托:“快起來!快起來!淑勒贝勒点将……”
“莽古尔泰!”
“在!”
“阿敏!”
“在!”
济尔哈朗“哦”了声,说不上是欢喜多泄是失望多些。
他重新坐回到岳托身边:“沒想到二哥还能得到阿牟其器重。”
女真是渔猎民族,平时劳作时都是一起出工,虽是合作,但最后分配时却仍是多劳多得的原则。也就是说,这种时刻,能得到出去打仗的资格,代表的就是一种获取利益的机会。
“皇太极!”
四周静了下,但很快便有个声音高声应道:“在!”
第三十七章 心向往之(1)
木栅内弥漫的浓烟味直到破晓时分尚未散去,丫头撩开门帘子,孙带往西厢房内探了探头,却沒有迈进腿去。
厢房内光线昏暗,隐约可见床上七横八竖地滚叠着两团人影,门帘掀起的那一刻,酒味混杂着汗臭味扑鼻而來,倒把室外的烟味给冲淡了。
孙带用手捂着鼻子,皱着眉头退了出來。
伺候济尔哈朗的丫头察言观色,急忙解释道:“六爷和岳托阿哥喝醉了。贝勒爷昨晚点将的时候有人发现了他们,就给一起送回來了。”
“谁送回來的?”
“是额尔德尼巴克什和达海……”
孙带眼睛眨了眨:“嗯,知道了。”
退到明间里用了些早点,又叫仆妇去灶上取了些点心装上,她亲自拎着食盒,也沒让奴才跟着,一个人出了屋子。
木栅里很是脏乱,垃圾遍地,昨晚上疯狂喧嚣的痕迹随处可循。她深吸了口气,在淡淡烟熏气息中慢慢往司文翰走去。
? ?
司文翰的大门洞开着,房内额尔德尼与达海正在下围棋,两人坐在炕头上,各执一子。额尔德尼略有些心不在焉,时不时地往门外张望。
过得片刻,门口脚步匆匆,果有一青衣男子疾步而至,闪身进得门后,便急忙伸手去关门。
达海笑道:“不若就这么开着反而便宜。”
那男子扶着门板,见门前视野开阔,若有人來果然反而透过门户先落入了眼里,比关上门戒备更省心,不由哂然:“还是达海心细。”当真将门扉仍旧开着。
额尔德尼扔了手中棋子,叹道:“乌巴泰來了就好,这棋暂时不下了。”
达海不依道:“您这是借机耍赖呢。”
额尔德尼抬头欲敲他脑门,达海笑着避过。
乌巴泰的神情却沒他俩这般轻松,走到炕边坐下,长吁口气:“昨儿的事,两位如何看?”
达海手指间把玩着棋子,不做声。
额尔德尼道:“武官的事,与我等文官有何干系。”
乌巴泰瞪眼:“我这可真沒心思开玩笑呀,你俩不着急呀,我一晚上沒睡好,嘴上都快起泡了。”
达海嗤地一笑。
额尔德尼道:“急什么?这不都挺顺利的吗?”
乌巴泰急道:“哪里顺利?阿尔哈图土门可是被指派留守监国了。”
达海笑道:“按天朝制,这就是御驾亲征,太子监国,沒什么不对的。”
额尔德尼回想昨晚发生的事,不由恍惚起來:“我们到底是女真人,不是汉人,留守监国什么的,说的是好听,可哪有出去杀敌,获利实在。阿尔哈图土门不满意淑勒贝勒这个决定,也是可以理解的。”
达海闲闲地说:“那就把太子储位让出來,能者居之。我看古英巴图鲁就挺好的,看他平时的为人,让他留守赫图阿拉,他必然是肯的。”
额尔德尼忽而笑道:“你懂什么,别的事或许肯的,但关乎到攻打乌拉,他们两兄弟必是都不肯留守的。”
乌巴泰听后,如中邪般,嘴里反复嘟囔:“都不肯,都不肯……难道说,那位一开始就打的这主意不成?”
达海一副“你好迟钝”的笑容。
乌巴泰一拍大腿:“所以,之前你们要我多多在贝勒爷跟前讲什么春秋古制……”一通百通,乌巴泰不是个蠢人,立即想明白了怎么一回事,脸色陡变,“你们……你们两个这是要陷我于危难么?”
达海一把拉住恼羞要走的乌巴泰:“快别这么说,其实外头怎么争斗与我等干系不大,只是储君之事……乌巴泰兄觉得阿尔哈图土门与古英巴图鲁二人哪个更适合?”
乌巴泰道:“这是贝勒爷的家事,哪里轮得到我们插嘴?”
额尔德尼道:“这哪里是家事?这关乎到我建州国运,以淑勒贝勒的宏愿,立国称汗是迟早的,将來我建州是要独霸辽东,与明廷分庭抗礼。你觉得以褚英一目不识丁的莽夫,能有何作为?”话说到这份上,索性连尊称也不用了,直呼其名,“褚英打仗是好手,此人乃是将才,可惜有勇无谋,心胸狭隘,易爆易怒,性情乖戾。这等人若是继承了建州,无异于当初孟格布禄继承了哈达。”
哈达在王台手中曾强大到令各女真部族仰望的地步,但转眼落到孟格布禄手里,沒几年就衰败亡国。
乌巴藤疑道:“那古英巴图鲁就是个好的?”
达海笑道:“至少他性格温良,秉性纯善,单论打仗,也是个极好的。”
这点乌巴泰倒也承认,点头道:“这倒是。”
比起褚英的凶残暴戾,代善要得人心的多。
“只是我听说,古英巴图鲁性子太软,贪慕美色,听信内宅妇人谗言……”
“哎呀。”达海打断乌巴泰,笑道,“不过一蠢蠹妇人尔!若真能让贝勒爷回心转意,另立储君,届时杀之又如何?大丈夫何患无妻?”
乌巴泰道:“此事……古英巴图鲁作何想法呢?”
额尔德尼道:“这个不用问,谁还能嫌银子太多不成?”
乌巴泰一想,也是。沒得争或者不想争是一回事,但如果是贝勒爷不想给老大,硬要塞给老二,代善再温良,也不会傻子一样把到手的好处给推掉吧。
“先生不用担忧。”门口一个婉转的女声响起,说的居然是汉语。
乌巴探才真在沉思,陡然听见这声音,不禁吓了一跳。抬头往门外看去,发现门口施施然走进來一绿衣女子。那女子穿着打扮皆是女真装束,年纪不小了,却还未绾发,梳的一根乌黑的长辫子,相貌清秀,笑语盈盈,手里提着食盒款款跨进门來,虽孤身而至,可行动做派却不像是卑微奴才。
乌巴泰面带惊惧之色。
达海从炕上起身,神情自然地伸手接过那女子手中的食盒:“你吃了沒?”
孙带弯起眼眉,眼神融暖:“嗯。”
额尔德尼清咳一声,替乌巴泰解惑道:“这是孙带格格。”顿了顿,见乌巴泰仍是一脸戒备,只得又补上一句,“咳,不必担心……是自己人。”
第三十七章 心向往之(2)
孙带眼波流转,她虽不是十分美,可那走路的姿态配上那份气度,加上一张口便是纯正的汉语,反少了些许女真格格的凌厉,多了几许温婉柔美。
“让乌先生见笑了。”
乌巴泰是名字,可是孙带却将女真语发音的第一个音取用做了汉姓,管他叫乌先生。乌巴泰一怔,怎么入耳觉得有点不伦不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