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你跟我回去吧,阿玛虽然不在了,可阿敏还在,弟弟妹妹还在,阿牟其[1]还在……”
“阿牟其害死了阿玛,他哪里还会管我们这样的外嫁侄女?”额实泰执意不肯走。
她也曾想过去劝穆库什,可是穆库什比额实坦要死脑筋。
她们愿意忍着,她却实在忍不了了。
她怕死了布占泰,宁愿死在逃亡的路上,也不愿意再待在他的身边。
“带我进去!”她一把抓专儿,手指牢牢攥紧她的胳膊。娥恩哲尘土垢面的脸上闪现着破釜沉舟般的毅然。
今天,无论如何,即便是闹翻了这抽礼,事后受到努尔哈赤的雷霆一怒,她也要见到她的弟弟。
阿敏……你可知,你可知你姐姐,受了何等样的侮辱?
[1]阿牟其:满语发音amji,伯父的意思。
第三十五章 婚宴生变(1)
穆图尔贺五指紧了紧,手心里的苹果被她捏的咯吱咯吱响。
隔着红盖头她什么都看不见,但这一点都不影响她的听觉。
“出去看看。”
“是。”身边的丫头锦歌应了,而后是急促的脚步声往外走。
“格格……”
新娘子脑袋微微一动,盖头上的流苏一阵晃动。
纳扎里吓了一跳,急忙掩口:“是奴才失言了,求福晋恕罪。”
“哼。”穆图尔贺冷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进了这个家门开始你就沒回过神來,说吧,爷长的什么样,招得你这小蹄子这么耐不住。”
纳扎里面上一烫,万分庆幸主子刚刚因为外头的喧哗而盖上了喜盖,瞧不见她神情异样。
“爷……长得挺好看的。”
“呸,一个爷们长得好看有什么用?他年纪还比我小两岁呢,长得好看是要去当兔儿爷屁股么?”
纳扎里知道自家主子那张嘴里从來都是口沒遮拦的,但今儿个可是大喜日子,说话如此粗鄙不堪,这要让外人听到了……
纳扎里惴惴不安道:“爷年纪虽小,可瞅着……并不弱。”
“能被济兰欺压成这样的,不叫弱,那叫什么?”她坐帐坐了大半天,打发两丫头和陪房奴才出去转了转,结合原先了解到的,差不多把岳托的境况给摸清了。
婚礼的寒酸,济兰的薄待,岳托的无能……事事都让她感觉窝火,所以等她发现原來岳托年纪虽小,房里却还有个大丫头时,那火终于按捺不住爆发了。
她这两个陪嫁丫头里,她最亲厚的是纳扎里,可惜纳扎里从型她一起长大,却沒学得她半分脾气,说话做事温温吞吞的,除了够稳重听话之外,真找不出哪点让她满意。倒是那个临时塞进陪嫁队伍里凑数的锦歌,虽说是汉女,可行事做派爽利泼辣,反倒合了穆图尔贺的胃口。
“福晋!”锦歌掀了帐子回來,口齿清楚地回禀,“是家里的大格格拿了鞭子抽打大管事的婆娘,那婆娘不服,夺了大格格的马鞭子……大格格这会儿正在外头哭呢。”
纳扎里目瞪口呆。
穆图尔贺啐一声:“这都什么破事啊!”一伸手,将盖头拉了下來,露出一张清水芙蓉般的脸蛋來。她五官生得极美,只是新娘的妆容化得过了些,浓妆艳抹反而盖住了她的灵秀,显得过于死板。
这会儿,这张极美的脸却是将眉头皱成个川字,凤眸流转之间尽是不屑与烦躁之色。
“我还以为咱们家够乱的,沒想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跟这家一比,咱们家可真是太有规矩了。”
纳扎里小声提醒:“福晋,以后这里就是您的家了。”
穆图尔贺粉面含威:“我家?我嫁的男人叫岳托,可不是叫代善!这里是代善家,不是岳托家!”想了想,恨道,“济兰欺人太甚!哈宜呼姑也不是好的!她们两个真是好算计,如此误我!”将盖头狠狠砸在了地毡上。
第三十五章 婚宴生变(2)
纳扎里跪了下來:“福晋息怒。”
锦歌见状,也只得跪下劝道:“福晋您既已进了这个家门,还是……”
“我进了这个家门,可我还沒拜堂成亲呢。”
纳扎里险险晕过去,忙跪着膝行几步,抱住穆图尔贺小腿:“福晋三思,福晋莫说气话,福晋三思。”
帐篷里主仆街着,帐篷外舍礼坐在地上放声大哭,小儿无赖般地满地踢腾,一身崭新的衣裳扑腾得满是泥污。
苏宜尔哈站在她边上,手里还攥着根马鞭,进退两难地看着格格发愁。
萨伊堪气得满脸通红,手指着苏宜尔哈叱道:“你个老刁奴,舍礼跟我们说时我还不大信,以为她孝子不懂事,如今看來,倒是二伯性子太好了,惯得这等脾气奴才,居然敢打起主子來了。”
苏宜尔哈再倚老卖老也不敢承受这般指责,忙对着舍礼跪下,放柔了声音哄道:“格格快别哭了,今儿可是大阿哥的好日子,你嫂子在里头坐帐呢,这要让你嫂子听见了,以为我们格格小姑难处,可就……”
舍礼尚未听出言外之意,倒是阿木沙礼懂了,虽然对苏宜尔哈这个奴才不甚喜欢,可是眼下这个情景的确不适合哭闹。
她蹲下身子,将舍礼从地上抱了起來:“快别哭了,说好今儿个你是主,我们是客,哪有主人家把客人丢在一旁哭泣的道理?你难道是想怠慢表姐么?”
舍礼一愣,抽抽噎噎地果然止住了哭闹。
苏宜尔哈大大地松了口气,抬头目光对上阿木沙礼,不由一愣。她方才只注意到那群格格们中有个绿色的身影走近,声音悦耳如黄莺出谷,倒沒想过会是这般长相可人的姑娘。
眼前的少女兴许容貌并不是十分出色,与叶赫美人那种五官轮廓十分深刻的长相相比,她的五官长得相对小巧,不过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倒是格外出彩,即便不笑时亦能带出三分亲切之意。
总的说來,阿木沙礼长得并不叫人有眼前一亮的惊艳,但看在眼里,却极为舒服。
应该是个很得长辈眼缘的。
苏宜尔哈不由想到了李佳氏,微微愣怔间,突然前院传來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声,随即,满园树冠间栖息的鸟鸦砉然。
惊雀无数,黑色的乌鸦呱呱叫着飞过众人头顶。
苏宜尔哈眼皮突突一跳,回过神來发现阿木沙礼正搂了舍礼细声安抚:“别怕,别怕,乌鸦是神鸟,这是在报喜呢。吉兆……”
她说的声音不高,被满天空的鸦雀呱噪声湮沒。
鸟羽振翅,鸦雀聒噪。
一时间,谁都沒说出一句话來。
娥恩哲哭天抢地地抱住了阿敏的腿,一副声嘶力竭的样子。
她哭的极为心酸,四周静得沒人发出一句声。
直到咣当一声,有人将酒坛子狠狠砸了地上。
努尔哈赤的义子扈尔汉第一个发难,涨红了脸,振臂高呼:“他娘的,布占泰给脸不要脸,干掉他!”
第三十五章 婚宴生变(3)
“干掉他!”
“干掉布占泰!”
“杀了布占泰!”
“杀了布占泰!报仇!”
“报仇!”
“灭了乌拉!报仇!”
“灭了乌拉!”
“灭乌拉!”
“灭乌拉!!”
满院的宾客,由细碎的吵嚷声,最终一起汇聚成振聋发聩的呐喊。
“灭乌拉!!”
“灭乌拉!!”
褚英将桌上的碗碟一扫而下,踩着凳子跳上桌面,振臂高呼:“布占泰小人,以苍头箭鸣镝辱我妹,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报仇!”
“报仇!!”
“报仇!!”
院内院外的人齐声高呼着,群情激奋,那声音震得方圆一里的鸦雀倾巢而出,乱糟糟地在天空扇翅高飞。
!!!!!!
娥恩哲哭得脱过力去,早有人去后院通禀了萨茵,萨茵來不及通知济兰,只能在席面上找了东果和嫩哲等几个格格,匆匆忙忙往前头赶。
东果抹着眼泪,嫩哲和莽古济扶着娥恩哲,几个人进了正屋。
济兰原躲在东厢房生闷气,外头突然震天响的闹了起來将她吓了一大跳,等反应过來时,几个小姑子已经扶着一个浑身脏兮兮的女人走了进來。
莽古济把人扶到了炕上躺下,因为來吃喜宴,每个人身边都沒跟着随身奴仆伺候。莽古济左右观望了下,发觉济兰正在东厢房门口探头探脑,不由喝道:“你还在那鬼鬼祟祟做什么,外头吵成那样了,你倒会躲懒,敢情岳托不是你儿子,你就这般心安理得当甩手掌柜?要真这么着,还不如早早把库房钥匙交出來!”
济兰恼羞道:“三格格说的这是什么话?岳托怎么就不是我的儿子了?还有,我家的事你一个外人总插在里头指手画脚做什么?”伸手一指娥恩哲,拔高了声音怒叱,“当我家是什么地方,什么腌舎的人都往我炕上躺?”
东果眉头一皱,刚想开口斥责两句,就见眼前一个人影飞快地冲了出去,啪的声脆响,济兰脑袋偏在一旁,一手捂着自己的半边脸,竟是生生挨了一巴掌。
“你……”
莽古济高扬着下巴,一脸的恣意张狂:“怎么着,不服气?平时兴许还能卖你几分面子,谁让你个沒眼色的敢满嘴喷粪。你叶赫那拉再怎么样,这建州也还是姓的爱新觉罗。”
“你!”济兰气得浑身发颤。
“睁大你的眼睛看看清楚,你再敢胡说一句,我还打你!你去我二哥跟前哭死都沒用,看我二哥敢不敢帮你!”
嫩哲将娥恩哲从炕上扶了起來,抓了只软枕塞到她腰后让她靠着。娥恩哲一时伤心欲绝得哭岔了气,这会儿已是慢慢舒缓过來,她有气无力地歪靠在嫩哲身上,伸出一只手,颤巍巍地指着济兰,破壳般的哭音中带着气愤的战栗:“居、居然……连二……二堂嫂都容不得我……”一句话沒说完,两眼朝上一番,竟是晕厥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