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木沙礼心乱如麻,有些事,有些道理,她都明白,可心里却依然放不下,就像这眼泪一样,酸涩得止都止不住。
“额涅,如果……如果我和国欢和离呢?”
“什么?!”莽古济惊得跳起,只觉得脑后一阵头皮发紧,眼前金星乱坠,“你敢再说一遍试试!”
阿木沙礼眼中有惊惧,一双含泪的双眸如小鹿般楚楚,面对莽古济再度的暴怒,她却只是抿着唇一言不发。可正是这种骨子里倔强的眼神让莽古济觉得心颤,忍不住哭道:“我这是做了什么孽了,生你这样的……你是真心要气死我啊。”
乌吉也急了:“快将你想的那些念头丢开,方才不是已经跟你细细分辨过了,国欢阿哥并不是……他的身子怎样,你与他夫妻多年,你应该最是清楚,并不是我们胡乱拿话诓你,你怎么还想不开?离了国欢,你想要过怎样的日子?你妹妹今年八岁了,转眼就到了说亲的年纪,你要是不和国欢过了,回家来住,不说让你阿玛、额涅面上无光,只是你以后还能再找怎样的称心女婿?”
莽古济用帕子擦着眼泪,只觉得哭得脑仁疼,指着阿木沙礼骂道:“家里并不是养不起你,可你是女儿家,哪怕是和离归家,最后归宿也得再找夫家改嫁。你不想想你的年纪和身份摆在那里,如今你郭罗玛法和蒙古人交好,你和国欢闹和离,惹恼了你郭罗玛法,到时候他随手一指,你就得嫁去荒漠草原住帐篷吹风吃沙。”莽古济到底还是偏疼这个大女儿的,自己的女儿有几斤几两她门儿清的很,国欢虽建不得功业,可男人少了争强好胜,后宅里便也少了许多不必要的为了利益而捆绑联姻的女人。阿木沙礼看着是个聪明的,性子却被养的越来越娇气,不过白长了一张糊弄人的脸蛋罢了。若她真和国欢闹翻,以后还能嫁给谁去?“你若是有孙带的一分精明,能够轻易拿捏住男人,我便是随你爱改嫁几回都不用操碎心。”
莽古济和乌吉两人加起来的阅历,岂是年纪轻轻的阿木沙礼能够企及的,两人怕她一时冲动,便轮番上前劝说,直口干舌燥地说了一上午,最后阿木沙礼的犟嘴顶撞越来越少。莽古济只当总算劝住女儿回心转意了,松了口气道:“别去胡思乱想,好好回去和国欢过日子,你赶紧生个孩子,日后你的心思便都放在孩子身上了……说来说去,你是闲得慌才容易胡思乱想。这日子搁清贫百姓家,主妇们忙着伺候公婆,生儿育女,一家子的温饱年成,早已是脚不沾地的……阿木沙礼,你该惜福。不要把好日子折腾没了,日后再要后悔就迟了。”
阿木沙礼缄默不语,莽古济和乌吉嬷嬷又劝了两句,留她用过午膳后,见她当真不哭不闹了,便让奴太被马车送她回家去。
没想到阿木沙礼一口拒绝:“不用马车,我坐冰床回去。”
乌吉道:“这么冷的天,还是马车好些,路上走慢些,不急。”
“不,我就坐冰床回去。冰床速度快,而且吹吹风,正好让我冷静下来,多想点儿事。”
莽古济观她神色,条理清晰,口齿清楚,果然恢复正常了,不由笑道:“来时天塌地陷般,去时倒又归心似箭了。”调侃两句,发现女儿也没特别抗拒的意思,这下方才心定了,让乌吉准备了些年节的吃食带上,“这个年过得太紧张,家里没准备什么,等回头我让庄子上送些你爱吃的,再给你送去。”
阿木沙礼在额涅殷切关爱下,平安返家。到家时,噶禄代正在下狠劲发落屋里的丫头仆妇,讷莫颜和门莹首当其冲,被扒去外头的大袄,仅着中衣,绳子捆缚了,双双跪在了庭院的积雪堆里,用牛筋做的鞭子一鞭鞭的抽笞。
阿木沙礼踏进正院时恰好看到两人满身血肉模糊的样子,讷莫颜身子弱,挨了三十几鞭后,又冻又怕,在疼痛交加中昏死过去。
“主子救命!主子救命啊!格格……格格救命!”门莹是个聪明的,一开始挨打并不怎么求饶,因为知道自己落在老福晋手里,怎么求也是白求。讷莫颜刚挨打时还因为哀泣惨叫又惹恼了噶禄代,结果挨了两巴掌。门莹本已抱着不死也脱层皮的决绝心思,没想到赌气出门的阿木沙礼居然会回家来,真犹如救星突临。
“呵——你还知道回来?”国欢垂危,噶禄代哭得快撅过去止不住心上的剧痛。好容易憋着气儿守着廖太医一番急救,用了一个多时辰方才把人救了回来,她憋在胸口的这股气下不去,便将丫头抓来审问。这一审,难免就问出个夫妻吵架,妻子弃病重的丈夫,赌气离家的事来。
第四十五章
噶禄代本意是要教训阿木沙礼的,一时找不到阿木沙礼,便抓了她身边的两陪嫁丫头来出气。说起来,讷莫颜和门莹这回算是代主受过了。
噶禄代看到阿木沙礼进来后冷着脸,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气得心口愈发犯疼,有心摆出婆母的架子来,可谁想阿木沙礼一双眼轻轻扫了门莹和讷莫颜一眼,居然不咸不淡的说道:“这两个丫头是我的人,打狗还得看主人呢,额莫克趁我不在,把她们打成这样,这是打给谁看呢?”
她语气尚算平和,可一字一句竟是比刀剑还犀利。
噶禄代面上一臊,竟讷讷的说不出话来,心里憋的怒火愈旺,只可惜阿木沙礼根本不看她的脸色。
婆媳二人站在正屋的廊庑下对峙,屋内有个声音适时的惊喜叫道:“二爷醒了!”
噶禄代趁此机会冲进屋里,化解了方才的尴尬。
阿木沙礼指使人将门莹和讷莫颜松绑,讷莫颜瘫倒在地上,跟头死猪一样昏迷不醒,门莹却是挣扎着爬了起来,给阿木沙礼磕了个头:“福晋您快进去瞅瞅爷吧。”言下之意不外乎是,婆婆大人来了,你若还这般怠慢,难免惹恼了婆婆,当主子的不怕得罪人,就是跟着的奴才只怕又要被当成池鱼殃及。
阿木沙礼冷笑:“方才救命喊格格,这会儿倒又改回来了。”撂下这一句,看都不看跪了一地的奴才,甩手进了正屋。
门莹冷汗从额上顺着脸颊滚落,一半儿是伤口疼得,另一半儿却是被阿木沙礼吓出来的。刚刚主子的样子,虽然语气淡然,可那眼眸清冷得叫人心底发寒,明明只这半日光景,怎的她现在一点儿都看不懂主子了呢?
屋里依旧烧着火墙热炕,焦灼发闷的空气里夹杂着淡淡血腥味,她很不喜欢这种味道,更不喜欢这屋里哀哀凄凄的哭声。
她就站在靠门口的地方,不远不近地盯着架子床看,那床上挂的流苏是她亲手打的络子,她还记得她当时坐在南炕上低头打络子,国欢坐躺在边上拿着一本书静静相陪。阳光从窗口照射进来,即使她低着头,却依旧捕捉到了国欢游离的目光——那样美好秀气的少年,沐浴在金灿灿的阳光下,手里捧着书册,眼睛却偷偷地窥探着她。他的眼眸清澈一如晶莹透亮的冰玉,他的眼神暖得犹如冬日的煦阳。
他总是爱在她身后默默地看着她,偶尔的四目相接,起初他会将目光仓促闪避,时至今日,五年夫妻,他已将那道充满柔情蜜意的目光牢牢系在她身上,毫无迟疑的回应她的凝眸相对。
因为这样的目光,让她觉得他是深爱着自己的。
因为这样的目光,让她觉得不管发生什么事,即便他不容忍,他最后依旧会选择包容……
只是,她不曾知,这样的目光里,除了爱意之外竟是还包含了一层歉疚的。
所以他起初才不敢看自己吗?
原来竟是这样……
眼泪无声无息地缓缓落下,随即便被她擦去。
她容许自己再为他,以及他对自己的爱,流两滴眼泪。
但也仅止于,两滴。
“阿木沙礼……”国欢精神不济,面色透着灰败,他的衣襟半解,裸露在外的脖子、胸口、胳膊上扎满了银针。
廖太医一脸痛惜的制止他挣扎欲起的动作,噶禄代更是哭得泪流满面:“你这是做什么,好不容易醒来了,有什么话不能等休养好了再说,何至于急在一时?”
国欢目光执着的盯着房门口的妻子。
噶禄代回头看了眼杵在门口一动不动的阿木沙礼,气道:“你还不快点过来,难道真要等国欢起来请你吗?”
“额涅。”国欢冰冷的手抓住了噶禄代的胳膊。
噶禄代看着儿子憔悴不堪的脸,他虽没力气说话,可母子连心,她哪里读不懂他未出口的意思,无非是不愿见到自己为难阿木沙礼。
噶禄代又气又伤心,用帕子擦干眼泪,红着眼道:“好好好,你俩这是……敢情只有我做了恶人。我管不着你了,你想怎样就怎样吧。从小到大,无论你要做什么,额涅都依着你了,对你,额涅从来没什么过高的要求,只求你身体康健,你活蹦乱跳的跑额涅跟前胡闹任性,额涅哪样不依你?”说着,眼泪又滚落,她从床沿边起身,招呼一屋子的丫头,“走吧,都站到外头伺候着,这里留给福晋侍疾。”
一屋子的人都退了出去,只廖太医不敢走远,站在次间门槛边挨着墙站着,松汀知道老人这是忙了一天一宿累坏了,便端了一只绣墩过来让老医生坐着歇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