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断断续续,时下时停。
李旦头束一顶紫金冠,穿淡赭色骑士狩猎纹圆领金线锦袍衫,腰系玉带,脚踏长靴,身姿笔挺,面容清隽,空着手走进内室,先向李治问安。
李治淡淡道:“山下状况如何?”
李旦正襟危坐,缓缓道:“雪虽然落得密,但持续的辰光不长,天晴之后很快化了,山民们的房屋建在开阔的山谷中,暂且没有大碍。”
每年冬天都有老百姓因为严寒冻饿而死,富裕昌盛的天子脚下也不外如是。李治怕朝臣报喜不报忧,故意隐瞒灾情,最近时常派李旦出去查看附近城镇的状况。如果长安城脚下出现雪灾,那么其他地方只会更严重。
父子俩讨论了一会儿今年的天气和衙门准备的应对之法,宦者送来热汤热茶,这个时节吃桂皮花椒茶汤倒是合适,既暖身子,又开胃,煮过的茶汤还能煮馎饦、汉宫棋吃,方便省事。
裴英娘看到李旦肩头有还没融化的雪花,伸手轻轻拂去,顺便把怀里的钿螺铜手炉塞到他手心里,“阿兄暖暖。”
李旦心头微暖,扯起嘴角,笑了一下。
裴英娘心口砰砰直跳,扭头和李令月说话。
以前的李旦人前冷漠严肃,人后温和体贴,她一开始怕他,后来亲近他,现在又开始怕他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李旦渐渐褪去少年稚气的缘故,裴英娘总觉得他越来越深沉,举手投足,一言一行,已经完全是个青年郎君的样子,从容冷峻。
被他注视着时,常常让她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
李旦注意到裴英娘的躲闪,嘴角轻扬,墨黑眼底划过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
转眼,过了正月,天色一直阴沉沉的,没有转晴。离宫的老人说,今年开春前还得落雪。
这一日裴英娘在飞霜殿后殿陪李治下棋,山间果然纷纷扬扬,又撒起鹅毛大雪,雪花落在温泉宫上方,被温热的水汽蒸腾,很快化成白霜,淅淅沥沥,恍如落雨。
这是新年的第一场雪。
阁子南面没有放置屏风锦帐,直接大敞,能看到整座庭院的场景。
裴英娘手中拈着棋子,忍不住抬头去看殿外簌簌飘落的雪花,有些感慨,恍惚记起入宫之时,好像也是个雪天。
那时候的她孱弱消瘦,八岁了,还和别人家五六岁的小童一样矮小,唯有脸颊和双手是圆润的。
光阴荏苒,几年过去,她不用垫脚就能拍到李旦的肩膀了。
梅花小几上摆着一只土陶瓶,瓶中供有数枝怒放的红梅花,宫人跪坐在槅窗下煎茶,茶水滚沸,咕嘟咕嘟响。
李治等着裴英娘落子,等了半天,没等到黑子落盘的声音,抬头一看,原来她正望着庭院发怔。
她小时候便是个唇红齿白、惹人喜爱的小娘子,在离宫住了两年,终日在明净的山水中浸润,出落得愈发清丽秀美,绿鬓朱颜,容光摄人。
等她及笄时,不知会羞煞多少富贵娇女。
李治想象了一下裴英娘将来艳压群芳的场景,不由莞尔,随手抽出一条花枝,拍她的脑袋,“怎么,小十七想悔棋?”
裴英娘慢慢长大,渐渐没人喊她小十七了,只有李治一直没改口。
花枝拍在头顶,一点都不疼,几朵梅花蹭落下来,洒在她的碧缥色穿枝海棠花襦裙上,清淡鲜嫩的绿,陡然多了几分艳色。
裴英娘轻笑一声,收回心神,纤长白皙的指节点点棋盘,脑海中回忆着李旦教她的棋谱,谨慎地选好位子,松开指尖的琉璃棋子。
回廊深处脚步踏响,四五个穿窄袖袍的宫人冲进庭院。其中一人手举卷轴,满面荣光,跪在庭前,欢喜道:“大家,剑南快马送来的战报!”
作者有话要说:
剥了壳的蛋蛋哥,怎么可能给别人看?
第53章
李治看过战报后, 龙颜大悦,朗声道:“好!不愧是安国公之后。”
裴英娘见李治高兴,连忙命人撤走棋盘。
博戏全靠扔骰子决定前进的步数,谁运气好, 谁赢得多,她和李治玩博戏, 把把能赢。
下棋就不一样了, 就算她把棋谱全背下来, 也毫无还击之力, 从学会下棋以来, 她一次都没赢过李治。
裴英娘曾找李旦求教棋艺,李旦一开始认认真真教她,后来认识到她实在没有下棋的天赋,委婉告诉她, “下棋只是为了消遣而已,不必强求输赢。”
除了李旦偶尔会让着裴英娘以外,不管她和谁下棋,总是输多胜少,连很少摸棋盘的李令月都能把她杀得丢盔弃甲, 弃子投降。
裴英娘不为难自己, 不会下,就不下,就像她当初果断放弃羌笛、洞箫一样。
偏偏李治就是喜欢要她陪着下棋。
裴英娘怀疑李治是不是以前和她玩博戏输多了,想趁机报仇。
现在离宫的人都知道裴英娘不擅长棋艺, 侍立的宫婢一看到她使眼色,立刻心领神会,抿嘴一笑,上前收走棋盘。
一旁的李治没有注意到裴英娘的小动静,问宦者,“大军几时还朝?”
宦者跪在廊檐下,“按路程,差不多是七月间。”
李治点点头,沉吟片刻,“朕亲笔书信一封,你亲自将信送往阵前,当面交给执失,不得有误。”
宦者躬身应承。
宫人送上笔墨纸砚,李治正襟危坐,下笔一挥而就,封好书信,交给宦者,宦者收好书信,一头扎进风雪之中。
裴英娘不敢打扰李治,乖乖坐在侧殿吃茶食。
李治办完正事,回头一看,几案上空空落落,刚刚下了一半的棋局已经不见踪影。
裴英娘捧着一碗热腾腾的翠涛酒上前,缚发的浅碧色彩绦随风摇曳,鬓边一对红鸦忽,衬着雪白的肤色,愈显明艳,笑嘻嘻道:“天气寒冷,阿父饮些清酒驱寒。”
李治摇头失笑,接过玛瑙酒盅,目光不经意在裴英娘身上徘徊,白生生的鹅蛋脸,略带少年人的丰腴稚嫩,五官渐渐长开,眉清目秀,俏丽明媚,一双水杏眼儿,乌黑发亮,顾盼生辉。
他饮下一口清酒,心中暗暗道,也许,是该给小十七定下人家的时候了。
大军得胜的消息很快传遍离宫,李治老怀宽慰,整天乐呵呵的,武皇后却反应平淡。
武皇后临朝听政后,李治很少和她发生争执,唯有在用兵之事上,帝后二人常常意见相悖。
唐朝初年,吐蕃平定诸羌,成为统一的王国,势力大盛,开始与中原王朝来往。
太宗时,吐蕃的立国之君松赞干布向唐请婚,指名非嫡出公主不娶,被中原朝廷拒绝。
吐蕃当即以吐谷浑挑拨唐蕃关系为借口,发兵攻击吐谷浑,并侵扰唐朝剑南松州一带,叫嚣着要一路直接攻入长安,迎娶太宗的嫡出公主。
李世民任命侯君集为当弥道行军大总管,执失思力为白兰道行军总管,牛进达为阔水道行军总管,刘兰为洮河道行军总管,率兵骑五万还击吐蕃。
牛进达的先锋部队从松州出发,夜袭吐蕃营帐,斩杀千余级,吐蕃退走。
此次大败后,吐蕃松赞干布重新派遣使臣入朝,再次向唐求婚。
李世民许之,册封宗室之女为文成公主,下嫁吐蕃赞普。
此次联姻后,大唐和吐蕃和平往来,友好相处,一直未发生大规模的战事。
高宗即位时,年纪尚轻,根基不稳,边境诸国蠢蠢欲动,吐蕃和吐谷浑频频发生摩擦。
咸亨元年,吐谷浑不敌吐蕃,遣使向唐求助。
高宗派薛仁贵前往迎击吐蕃,为吐蕃所败,同年,吐蕃灭吐谷浑,大唐安西四镇俱废。
自此,沿边诸羌都投降了吐蕃,吐蕃连年骚扰大唐边境,唐多次派兵讨伐,但败多胜少。
究其原因,因为吐蕃占据天然的地理优势,可进可退。而唐军无法深入高原,即使打了胜仗,也是惨胜,军费开支也是压在朝廷头上的一大难题,因此唐军始终无力对吐蕃进行大规模的彻底打击。只能牢牢固守在剑南、陇右一带,派兵沿境防守,形成以防守为主的战略体系。
大唐对西域的控制力已经大不如前。
朝臣们劝李治以休养生息,发展生产为主,“少发兵募,且遣备边”。
李治不甘心就此放任吐蕃侵扰西域,一边增兵防守边境,一边积极培养将领人才,想一举解除吐蕃对西域诸州的威胁。
正如李治早年不顾武皇后反对,坚持派兵攻打高句丽一样,他在涉及到军事方面的布局和谋划时,一反常态,异常坚定。
初唐时,除了西边的突厥诸胡之外,盘踞在大唐东边的高句丽也不能小觑,只有稳定辽东局势,继位的新君才能安心。
太宗李世民当年之所以会拖着病体东征,就是为了替年轻的李治扫平障碍,让他能够没有后顾之忧。
当时有大臣担心李世民重蹈覆辙,和隋炀帝一样因为连年对高句丽用兵导致内乱,李世民坚持东征,对左右大臣说:“朕故自取之,不遗后世之忧也。”
可惜李世民御驾亲征,依然未能灭掉高句丽。
李治即位后,牢记李世民的叮嘱,不曾对高句丽掉以轻心。从永徽六年到显庆年间,他利用百济、高句丽、新罗之间的矛盾,一步步使高句丽陷入孤立境地,并趁高句丽发生内乱时,抓准时机,任命在此前的战事中脱颖而出的薛仁贵为左武卫将军,再次征讨高句丽,最终完成了李世民的遗愿,诛灭高句丽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