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旦低头整理袖口,眼帘半抬,瞥见镜子里满面笑容的她,也跟着笑了。
她笑起来明媚一如云兴霞蔚,鬓发乌浓丰泽,双眸漆黑发亮,韶秀清丽,仔细看,眉眼间又似比以前多了几分说不出的娇媚。
他握住她执梳篦的手,逐根吻她柔嫩如笋的指尖,只要她一直这么高高兴兴的,再大的难题也不算什么。
发髻梳好了。
裴英娘拉李旦起来,为他系上玉带,他双手一拢,抱着她低语,“要修路的话……就先别去江南道了。”
光是路上来回,起码要几个月的辰光……李旦拒绝想象几个月见不到她的情景。
裴英娘并不急着去江南道,洛阳周围的州县她早逛遍了,京畿附近的山川风景她也见识过,夏宫、冬宫景致好,气候好,不比远方的江南东道差,说要出去游玩,只是那天看到窗外的桃花开得好,顺口提起来而已。
一想到要坐几个月的船,再好的风景,还不如花团锦簇的曲江池畔。
她拧好玉带扣,含笑问:“阿兄,你是不是舍不得我走?”
李旦松开她,手指抬起她的下巴,坦然承认:“嗯,江南道太远了。”
句尾的语调压得很低,有种委屈的感觉。
裴英娘叹口气,算了,拿他没办法,“等天晴了,我们去乐游原骑马,好不好?”
这就是不走的意思了,她向来体贴,舍不得让他为难。
李旦扬眉,唇边浮起几丝笑,“好。”
水晶帘外一阵哄笑,乳娘领着皇太子鸿奴和星河公主来向父母问安。
乍暖还寒时候,宫婢怕小公主着凉,襁褓从头裹到脚,包得厚厚的。
裴英娘差点抱不稳她,小孩子长得快,刚出生时只有小小一团,一眨眼就能使劲蹬腿表达不满了。
李旦接过二娘,今天他运气好,女儿不仅没有嫌弃他,还主动捏他的手指,这是把他当成好玩的玩具了。
鸿奴裹一身杏红春衫,胸前挂璎珞,眉心点朱砂,眉眼清秀,像模像样给李旦和裴英娘施礼,直把李旦送到殿门外,还站在廊柱旁不走。
裴英娘抱着二娘,看他站在廊前凝望李旦的背影,仿佛十分不舍,安慰他道:“鸿奴,阿耶下朝就能回来,外边湿气重,进来吧,阿娘叫人煮甜杏酪给你吃。”
鸿奴扭过脸来,一步一步慢慢走回房,坐在食案前,等着吃杏酪,好像根本没有什么依依不舍的眷恋。
难道他刚才那副可怜样儿是故意做给李旦看的?
他这么小,教他学问的老师个个都是头发花白的老者,儒雅稳重,断不会教他这些,他到底从哪儿学来的小心机?
“鸿奴,你每天目送阿耶上朝……”裴英娘尽量用说笑的语气问鸿奴,“你是不是舍不得阿耶,还是谁教你这么做的?”
鸿奴眨眨眼睛,慢条斯理道:“我跟阿娘学的。阿耶每天去上朝,阿娘送阿耶出去,等阿耶回来,阿娘在宫门外等着,落雨了也等,我和阿娘一起等!”
原来罪魁祸首真的是自己?
裴英娘哭笑不得,让乳娘抱走二娘,蹲下身和鸿奴平视,摸摸他的小脑袋。
他没有刻意讨好李旦,这让她松了口气,他们是父子,父子之间不需要使小心机,至少现在不需要。她不管鸿奴学业上的事,就是为了让李旦和他多亲近,相处的辰光多了,有利于他们互相理解。
有她在一日,她不会让他们父子之间起隔阂。
出了星霜阁,冯德和桐奴支起罗伞,千牛卫等在廊檐下,簇拥着李旦去外朝。
雨滴打在芭蕉丛肥厚的叶片上,哗哗响。
他低声问冯德:“什么时候天晴?”
冯德心领神会,笑眯眯道:“回禀陛下,奴问过了,再过两日必能放晴。奴这就去太仆寺为皇后殿下挑选几匹健马,保管殿下喜欢。”
他平时和李旦说话不敢这么随便,但说到和皇后有关的事,可以适当俏皮一下。
果然,李旦点点头,看神态是很满意的。
待李旦走进接见朝臣的内殿,桐奴对着冯德竖起拇指哥。
冯德嘴角翘起,下巴昂的高高的。
皇后嫁给主上时,他头一个向皇后表忠心,主上调他去皇后身边当差,那时很多人背地里笑话他以后一定会跌跟头,他不屑一顾。现在主上即位,他伺候皇后几年,很得皇后的信任,平日专为主上和皇后传话,俨然成了外朝内宫的第一人,风光无限,笑话他的人见了他,都得堆起笑脸巴结他。
他得意地一甩拂尘,抬脚往太仆寺的方向走去,“小子,以后呐,跟着咱家好好学!”
※
几位宰相姗姗来迟,告罪毕,各自入坐。
雨一直没停,最后进殿的王浮身上湿漉漉的,接过左右侍立的内侍递来的锦帕擦脸。
今天不是大朝,规矩宽松,在座的大臣们跪坐在簟席上,和身边的人小声讨论事情。
李旦正襟危坐,书案上一摞摞奏疏堆得高高的。
官复原职的裴宰相头一个开口启奏,说的是契丹和奚人的事。此前裴英娘派秦岩暗中安插人手打探奚人的造车术,那几人深入奚人部落,不负众望套出奚人造车术的奥秘,眼下已秘密赶回长安。
李旦面无表情道:“绘制图纸,命将作监造车。”
裴宰相应喏。
张宰相正要禀告事情,李旦又道:“造出木车后,送回奚人处。”
大臣们面面相觑。
这……套取机密的事吧,不怎么厚道,咱们偷偷坑奚人一把,应该躲起来闷声发大财,为什么要把木车送回去显摆?
难道陛下被气糊涂了,想故意奚落奚人?
契丹和奚人残忍狡诈,虐杀百姓,将整个营州屠戮一空,确实可恨,但咱们也不能不顾风度……
大臣们还在愣神,李旦没给他们反驳的机会,示意张宰相可以开口了。
一桩接一桩事情料理下来,大臣们慢慢摸清李旦的脾气。
他的态度很明确,能够解决的,立刻去办,拿不定主意的,暂且推后,等几位宰相商议了再做定夺。大臣们用不着花心思附和奉承他,先把手头的正事解决了,再插科打诨不迟。
圣上很务实。
想清楚这一点,几家欢喜几家愁。
那欢喜的,自然是胸怀壮志,等着施展一腔抱负的能臣。
忧愁的则是心里有鬼的世家子弟,在治国方面,圣上虚心纳谏,重视人才,但并不会被朝臣们牵着鼻子走,尤其涉及到皇权之事,他乾纲独断,不容臣下忤逆,世家们想重拾以往的风光,只怕是难了。
从高宗到女皇再到圣上,寒门学士的崛起已成定势,无法逆转。
几位老臣暗暗嘀咕,看来得叮嘱家中儿郎刻苦读书,以后科举入仕才是正道呀!
不觉到了用午膳的时候。
天子赐食,膳房为宰相们预备了丰盛的汤羹菜肴,几位宰相推让一番,入席就坐。
其他官阶低的大臣没有资格和宰相们同案吃饭,他们的饭菜也简单一些,基本上是四菜一汤,偶尔多两道时鲜菜品。
大臣们吃饭的时候,裴英娘正在大殿接见内外命妇,累得腰酸背痛。
一屋子珠翠环绕,珠光宝气,阁老夫人,亲王妃,大长公主,长公主,她们各自的女儿、孙女儿、外孙女儿……连角落里也坐满人。
好在李令月喜欢热闹,时不时发话活跃气氛,才不至于让裴英娘太无聊。
她低头轻抚指尖,刚搽了凤仙花汁,指甲颜色浅淡,得多染几回。
一个阁老夫人眼尖,立马夸她的指甲染得好,其他人跟着附和。
说来说去,无非是家长里短的琐碎事情,皇后态度和蔼,平易近人,但嘴巴很紧,坚决不漏口风,只问家事。
命妇们绞尽脑汁,勾心斗角,筹谋的无非是各自儿女的姻亲或者丈夫前程的事,知道她们的目的,不难拿捏。
好容易敷衍完,一众命妇告退,裴英娘留下王洵的妻子崔氏说话。
命妇们对望一眼,默默退出大殿。
崔氏神色紧张,魂不守舍。
圣上登基以来,极为倚重皇后,后来干脆一纸诏书废除六宫,所以长安的世家权贵才忙着嫁女,进宫是不可能了,只能退而求其次,和其他门第相当的世家联姻。
有传言说圣上对皇后言听计从,皇后没有大肆干预朝政,可无疑她对圣上的为政举措有极大的影响力。因为皇后在民间威望极高,而且谨言慎行,没有越矩,朝臣们抓不到她的把柄,只能暗暗咬牙。识时务者为俊杰,皇后和圣上不只夫妻情深,亦有自幼相伴的情分在,而且皇后富可敌国,地位稳固如山,既然动摇不了,还不赶快想办法讨好?
崔氏未出阁前,恍惚听家里人提过,族中有位姐妹曾得罪圣上和皇后,下场凄凉。皇后不迁怒她,她就感恩戴德了,不敢再奢望其他。如今郎君得罪了大批世家子弟,她战战兢兢,生怕圣上和皇后丢卒保车,舍弃郎君。
她正胡思乱想,一只琉璃酒盅递到她面前的食案上,酒液清澄。
“每年牡丹花开时节,正是阿婆清酿熟的时候。”裴英娘笑着说完,举起琉璃酒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