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时斗志昂扬的世家子弟们早就被塞外的苦寒吓怕了,离开长安时他们是不可一世的金凤凰,现在一个个像鹌鹑一样,裹着厚厚的裘袄,窝在骆驼背上发抖,神情麻木呆滞,好不可怜。
听说到地方了,他们伸长脖子,喉咙滚动,总算露出一点属于年轻郎君的好奇兴奋。
众人纷纷离开骆驼,跟在王浮身后,顺着狭长的小道往前走。
未几,响起阵阵惊叹声。
穿过茫茫沙漠,眼前豁然开朗,一座深处峡谷之中,平坦广阔的绿洲出现在众人面前。
随着山势起伏,一条冰雪融水形成的河流从东向西延伸向远方,河流长年累月,在山脚下冲刷出一片平原,河流两岸郁郁葱葱,绿意盎然,北边山坡一排排葳蕤绿树笔直挺立,将山谷包围期间,中间低洼地带是一列列整齐的菜畦,南边一片苍翠,风过处,绿浪翻卷,竟然是成片的麦田!
如果不是山谷之外金黄的沙漠和绿洲形成强烈的对比,卢雪照差点以为自己出现幻觉,眼前所见,完全就像中原景象!
王浮和众人解释:“这里原来是一片荒州,前几年皇后殿下派人修建水渠,挖通河沟,长史和农官教会本地人引水种稻,栽种瓜果,植桑养蚕,这里水土肥沃,日晒长,种出来的瓜果特别甜。圣上有令,以后驻军屯田,全都效仿河沟之法,你们在此地盘桓些时日,跟着长史他们学学。”
惊愕的众人回过神来,一边左顾右盼,一边赞叹不已,齐颂帝后英明,听到最后一句,忙都点头应是。
他们自小养在锦绣丛中,细皮嫩肉,娇生惯养,但是既然能挨得住风霜雨雪,坚持深入大漠,自当要干出一番事业,才不枉这一路辛苦。
王浮勉励众人一番,打发家奴领他们去见长史,扭头小声和卢雪照商量:“天快黑了,此地距碎叶镇城还有几十里路程,我们先歇歇脚,明天继续赶路。”
卢雪照还沉浸在初见绿洲的震撼之中,久久说不出话。
谷中风景秀丽,水草丰美,他俯瞰芳草碧连天的河谷,唏嘘不已。
假如孟嘉平还在人世,看到此番繁华景象,一定振奋不已,当场赋诗。
可惜他这会儿昏昏沉沉,实在疲倦至极,虽有诗兴,却无诗才,混迹官场多年,他只在宫宴上奉诏作诗联句,早忘了即兴赋诗的感觉。
他轻声道:“但听吩咐。”
王浮想起他此行的目的,拍拍他的肩膀。
随从领卢雪照去洗漱休息,他原以为要住帐篷,没想到却被带到一间四四方方的土楼前,看守土楼的老者告诉他,这种房子能很好地抵御严寒风沙,比住帐篷更舒适。
他没有出席长史预备的接风宴,囫囵吃了顿乳饼抓饭,合衣躺下。
那帮世家子弟洗了个澡,换上干净衣裳,吃饱喝足,冒着严寒走出土楼,围着篝火载歌载舞,有人弹起从长安带来的琵琶,乐声欢快活泼。
喧闹声直到半夜还未消停,他枕着瓷枕,正是将睡未睡的时候,忽然听得一声尖利的哨响,乐声一滞,众人的笑闹声戛然而止。
少年郎们安静下来后,万籁俱寂,连风声也停了。
片刻后,远处响起模模糊糊的闷雷声。
卢雪照坐起身,侧耳细听片刻。
那雷声越来越近,整齐划一,震得人心底发颤,整座土楼似乎也在跟着发抖——不是打雷,是马蹄声!
河谷周围都是荒山野岭,怎么会有人星夜奔驰?
卢雪照立刻披衣而起,冲出房间。
篝火映照出众人茫然无措的脸庞,席上的残羹冷炙还未撤去,酒坛七倒八歪,浓烈的酒香和肉香混杂在一处。
长史面容冷肃,放下酒杯,命众人待在原地,不要走动。
篝火的火光只能照亮一小块地方,周围黑黢黢的,伸手不见五指,马蹄声越来越近,好似千军万马来袭,一声一声就像踏在众人心头上。
少年郎们惊恐万状,汗不敢出。有几个胆子小的,慌忙摸出靴子里的匕首挡在胸前,吓得脸色煞白。
却听哒哒数声,八匹骏马风驰电掣,刺破暗夜,飞驰至众人面前,火光中沙尘飞扬,为首一匹鬃毛赤红如火的神驹,马上之人高鼻深目,眉宇轩昂,身披黑氅,肩负长弓,异于常人的眸子淡淡扫视众人一圈,目光如鹰隼一样锐利。
众人心头凛然,大气不敢出一声。
僵持中,一阵明显带着惊喜的笑声打破压抑的气氛,喝得醉醺醺的王浮左脚绊右脚,歪歪倒倒走到黑氅男人跟前,打了个酒嗝,“嘿!执失,你怎么来了?”
原来这个气势骇人的将官是镇守南疆、战功赫赫的执失都督!
众人长吁一口气,提到嗓子眼的心回到原处。
卢雪照也暗暗松口气。
执失云渐似乎和王浮不怎么对付,瞥他一眼,松开缰绳,翻身下马,径直走向长史。
他压低声音说了几句什么,长史听完后,脸色大变,示意宴席结束,众人各自回房休息。
少年郎们看到传说中战无不克的猛将执失云渐,激动万分,本想趁机上前套个近乎,还没来得及找个合适的理由搭话,就被赶回土楼去了。
唯独长史、王浮和卢雪照三人留了下来。
其他军士纷纷下马,执失云渐指指王浮,沉声道:“给他醒酒。”
军士应喏,抓住茫然的王浮,兜头一盆冷水浇下去。
王浮发出一声惨叫。
旁观的卢雪照忍不住替他觉得冷。
一盏茶的工夫后,王浮泪水涟涟,抖如筛糠,裹着厚厚的袄子,怒斥执失云渐:“你真是太狠心了!我好歹陪你出生入死好几年呐!”
执失云渐没理会他,目光划过卢雪照,“队伍里有内应,你回去收拾行李,立刻出发。”
卢雪照心头一紧,点点头,回房收拾包袱。
他此次正是为调查驻军细作而来。早在洛阳时,圣上和皇后发现军中有奸细,执失都督身边的家仆瑟牙便是其中一员。因怕打草惊蛇,圣上没有公开惩治瑟牙,派人暗中排查都护府驻军,直到最近才找到一点蛛丝马迹。
收拾好行礼,卢雪照奔出土楼,篝火前只有两个亲兵守着,执失云渐和王浮不知道去哪儿了。
他问一名亲兵:“都督人呢?”
亲兵指指不远处。
长史和王浮一边走,一边讨论着什么。
执失云渐走在中间,面无表情,唯有眸子在夜色中闪闪发亮,像某种潜伏在黑夜中的兽类,机警,敏锐。
五名亲兵紧跟在他身后,手里拿着绳索、镣铐等物。
卢雪照眼珠一转,悄悄跟上去。
走到一座帐篷前,几人停下脚步,长史轻声道:“就是这里了。”
王浮扭头说:“先等等,我……”
他的话还没说完,执失云渐拔出腰间佩刀,撩开帘子,钻了进去。
亲兵们拉紧绳索,紧随其后。
王浮气得跺脚,小声骂:“怎么还是这个脾气,别打草惊蛇啊!”
卢雪照小跑上前,“抓着了?”
执失云渐一定已经查清内应是谁,这才连夜赶来河沟通知他。
王浮点点头。
帐篷里的打斗声只持续了几息,很快传出气急败坏的怒骂声。
执失云渐制住对方了。
王浮和卢雪照对视一眼,又同时移开眼神。
夜色浓稠,王浮笑着道:“卢兄,执失那个人没什么心眼,刚才没吓着你吧?”
卢雪照摇头失笑,“王尚书不必试探我,我这次来都护府,一来是彻查瑟牙之事,帮执失都督找出藏在军中的奸细,二来是想顺路祭奠旧友,这差事是我向皇后殿下求来的,你觉得皇后会派我监视执失都督吗?”
王浮咧嘴一笑,揽住他的肩膀,“卢兄,你误会了,我绝对没有试探你的意思!”
两人心照不宣,抬脚踏进帐篷,里面一片狼藉,案几火炉翻倒在地,炭火四溅,烧着毛毯,灯油洒得到处都是。
长史扑灭火苗,默默退了出去。
执失云渐还刀入鞘,往后退一步。
亲兵们会意,立刻一拥而上,把躺在地上嘶嘶吸气的男人五花大绑起来。
男人冷哼数声,双眼血红,破口大骂:“数典忘祖,为虎作伥!”
王浮脸色微沉,一脚踹向男人,“老实点!”
男人哈哈大笑,嘴巴里呛出几丝鲜血,仍然坚持继续咒骂,“……身为突厥之后,竟狠心手刃突厥王族,连五岁小儿都不放过……走狗……叛徒……”
亲兵们面面相觑。
王浮皱眉,示意亲兵把男人的嘴巴堵起来。
亲兵们猛然回过神来,七手八脚卸了男人的下巴。
男人瞪视着执失云渐,唇边噙着一抹阴冷的笑容。
执失云渐垂眸和他对视,面色如常,一字字道:“我生在长安,长在长安,学的是儒道经籍,效忠的是长安大明宫内的君王,你们找错人了。”
男人面色由白转青,喉咙里发出呵呵冷笑。
执失云渐沉默半晌,忽然轻轻笑了一下,眼神却冰冷,“掠夺只能满足一时之需,没有可以扎根生长的土地,浮萍永远只是浮萍……想办法融入其中,成为它的一份子,姓氏才能一直流传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