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祥觉得有些歉疚,他走得这一步棋多少有些自私的成分在里面。他之前浪费了太多时光,如今好不容易偷闲,很想与心爱之人日夜厮守。考虑了几天,他终于提起笔给康熙写了一个折子。不过是如常般的请安,问好,末尾附赠一张章佳如敏的小像。
这张小像还是有一次康熙去长春宫,恰逢章佳如敏伏在炕几上打瞌睡,一手执扇托在下巴,迷糊得十分可爱。康熙便就着书桌上的笔墨将美人的神态勾勒下来,寥寥数笔,生动传神。之后章佳如敏收于书中,不知何时自提了两句,“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工整的簪花小楷,今时今日再看起来,犹如一把利刃刺向康熙心头。他的手轻轻的拂过画中女子的容颜,自语道:“你还是那般年轻,朕却已经老了。”老了,朕已经不像年轻时那般恣意决断,会患得患失。这些年,朕眼瞅着他们在底下斗来斗去,为了这所谓的九五之尊。康熙离开御座,向着窗外望去。天高云阔,秋日水长,若能再与你并肩相看该是多么惬意的事。可惜,世上并没有那许多如果。瞧了一会儿,康熙终归收回视线,叫过李德全来吩咐道:“去十三那儿,告诉他。”
在颜如心来之前,李德全将事情的前因后果给胤祥捋了一遍,自然有关锦瑟的身世,有关敏妃和康熙都会提到。通透如胤祥一下明白了自家老爹说到底心里也是存了弯弯绕绕的情思的。譬如那时简亲王曾对他说过,“爱新觉罗家的人最是痴情。你阿玛以为他是个例外,其实一样的。”简亲王靠在碧蘅桥上,酒意未消。银色的月光明晃晃的照在他的脸上,惨白。他低下头去,苦笑,“佳人难再,佳人难再。”
胤祥知晓了前尘往事,对康熙的感情也更为复杂。他上折子请安附赠敏妃的画像当然是存了私心的。一方面有想刺激康熙的意思,让他愈发厌恶自己,从而达到避世的目的。另一方面也有几分试探的意味,如今太子虽然复立,但声势大不如前。八爷一党则虎视眈眈,如日中天。康熙又新封了几位皇子亲王郡王的头衔,朝堂上形势错综复杂。胤祥的折子在此时递上去便有些巧妙,人生若只如初见。这句话曾无数次滚在康熙的舌尖,然而终究不敢不能说出来。他这一生,得到太多,失去太多,究竟有什么是真正放不下的,怕也只有这初见二字。人生太长,长到他已忘却了故事的开头。人生太短,短到他只记得时光里模糊而温柔的笑颜。康熙将那一副画像细细端详了许久,才提起笔在折子上批道,闭府思过。
胤祥叹了口气,大约可以就此认为皇阿玛很爱他?让他远离争斗的漩涡,自由自在。不过面子上的事偶尔也得装点一二。
“你明明知道敏妃娘娘是皇阿玛心底的忌讳,为何还要这么做?你就不怕他真的厌弃了你?”胤禛见胤祥只顾出神,脸色便有些不妙。一只手捏在眉心,索性挑明了说道:“这是今儿早朝的折子,皇阿玛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说你忠孝不悌,反省这一年多未见丝毫长进,勿令勤学严管,彻底悔过。”
嗯,这话说得可真够狠。彻底悔过,悔到什么时候呢?胤祥讪讪的应了声,“皇阿玛厌弃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见胤禛作势又要训他,连忙换了个话题,“四哥,你最近怎么样?”不是说晋了亲王以后政务繁忙,又怎么有空来教育他?
他顾左右而言他,胤禛提的那口气堵在胸间终究也没吐出来。毕竟当初在避暑山庄康熙已经说得明白,“十三在朕这儿永远只能是个阿哥了。”那人端坐在紫檀梅花榻上,神情疲倦,语意深深,“老四,你得护着他。”胤禛心里一惊,抬头看过去。暮色渐次,那人侧着脸,面容模糊。他屏气凝神的答道:“儿臣明白。”
所以现在,他,他们,都只能静待时机。胤禛放缓了语调,瞧过去,“你这是还在怪他?”
“怪?”胤祥摇摇头,若说从前没跟颜颜相认自然是怪的,如今不但不怪,还得好好谢谢皇阿玛成全才是。胤祥摆出一脸的云淡风轻,强行抑住上扬的嘴角,“我哪儿敢啊。”
好一个得了便宜还卖乖,胤禛斜了他一眼,都不想说话。不敢?你还去戳他死穴?
“那个,”胤祥大概也觉得自己的得意表现的太明目张胆,收了纨绔之色,正经说道:“我知道四哥是为我好。以后四哥但凡差遣,我定赴汤蹈火就是了。”
胤禛哼了一声,知道他打定主意这几年是要讨清闲了。便将手中茶盏一搁,似笑非笑,“这可是你说的,我先记下了!”
两人出了书房正赶上颜如心和薇茵从膳房那儿过来。薇茵这几日跟着颜如心跑前跑后忙着预备中元节的节礼,见识了不少新鲜玩意儿,心里正欢喜的很。见了胤禛,便吵着要抱。胤禛性子素来冷淡,自家那俩孩子见了他都有几分拘谨。偏偏薇茵爱往他怀里拱,神秘兮兮的凑过来贴在他耳边说着悄悄话。颜如心站在一旁便有点儿不自然,福了福身叫道:“四哥。”
胤禛听薇茵八卦了一通,抬起头别有深意的看了她一眼,颔了颔首。
胤祥便过来拉着她的手,并肩站在廊下笑着向胤禛说道:“不如四哥吃了午饭再走?”
“不了,”胤禛将薇茵放下,掸了掸衣袖,一脸傲娇,“我有约。”秀恩爱嘛,谁不会啊。wulli雍亲王骑上马还有些愤愤不平,人家家里也是有美人等着品茶抚琴聊天的。练功?啧啧,这个借口不错,他今晚也可以用用。
颜如心偎在某人身边,瞧着胤禛打马远去,眉尖簇簇,“四哥方才说什么?你练得什么功,我怎么不知道?”
呃,嗯,薇茵你个小喇叭给我过来。
☆、月华如练
中秋节晚上,胤祥一早答应了薇茵要带她出去玩。他们不向宫里参加宴席,便没有那许多礼节,一家人团团圆圆的吃了饭。颜如心叮嘱海棠给薇茵带了件夹绸里子的披风,领着她欢天喜地的出了门。
胤祥早等在大门口,他今日穿了一身月白的长衫,与颜如心的玉兰刺绣锦缎裙倒是相得益彰,宛如璧人。华灯初上,他迎着她们娘俩走过来,笑着问道:“咱们是坐车去,还是走着去?”
“走着去,走着去。”薇茵一边嚷着,一边迈着两条小短腿歪歪扭扭的过了门槛,如离了笼的小鸟向前跑去。禄儿和海棠连忙一叠声的叫着撵上去,“格格,小心!”“我的小主子,您慢点!”
眼瞅着他们一左一右护住了薇茵,胤祥也牵起颜如心的手在后头慢悠悠的跟上,渐入繁华。月光正好,将两个人的影子照在地上,重叠到一起,两相交缠。映着路旁小摊上的腾腾热雾,便添了许多烟火气。颜如心不自觉的拢了拢手臂,身边的男子便停下来温柔相问,“怎么了,颜颜?”
颜如心轻轻抬起下巴,似乎还是多年前的那个夜晚。他将披风解下来裹到她身上,细心的撩开她额前的碎发,眼睛里全是小心翼翼,“怎么了,可是我说错什么惹你生气了?”
一晃已是十年。颜如心攀住他的胳膊,柔柔的倚过去,“就是想起了从前。”
“从前怎么样,现在怎么样?”那人侧着脸问她,英挺的眉目在月色中闪闪发光,唇边含着笑。
颜如心低下头,细细思索了一阵,也随着他笑了起来。踮起脚伏在男子耳边轻轻说道:“谢谢你让我遇到了你。”
胤祥听了这句话,心中怦然大动。也顾不得在街头闹市,便将颜如心揽入怀中,欲一亲芳泽。恰好薇茵跑回来,扯着两人非要去前面凑热闹看杂耍。颜如心这才面红耳赤的挣脱出来,跟着她去了。
许是晚饭时间已过,街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月华如练倾泻大地,铺满这人世间的清辉。星河灿灿,如孩童般调皮的眨眼,倒映在水中央,波光粼粼。他们一行人打扮的也并不出挑,走在人群中,顶多像是富贵人家出身,倒也随意的很。这里看看,哪里逛逛,不知不觉就走了很远。薇茵被胤祥抱在怀里,手里还举着一个兔儿爷的糖画,兴奋的用胖胖的小手指戳呀戳,又舔呀舔,显摆似的递到颜如心面前,“额娘,你尝尝。”
颜如心架不住她的热情,咬了一点含在嘴里。甜丝丝的滋味一直从喉咙润到心间,说出口的话也带着几分软糯,“你便这样纵着她吧,将来把牙齿吃坏了可怎么是好?”她伸出一根手指点在胤祥的胸口,便要将孩子接过来自己抱着,让他休息一会儿。
薇茵瞪眼瞅了瞅拥挤的人流,朝后缩了缩,趴在胤祥的肩膀上奶声奶气的撒娇,“不,我跟阿玛抱着挺好。”
自家女儿的黏糊让胤祥很是受用,他腾出一只手来覆住颜如心的柔荑,长眉舒展,“不过是偶尔一次罢了,颜颜莫要与她计较。”颜如心也便转过脸去不说话,三个人慢步上了石桥。
晚风徐徐,河道两旁挂着大红的灯笼随风摇曳,街面上熙来攘往,热闹异常。空气里浮动着幽幽的桂花香,薇茵使劲嗅了嗅,神思向往,“这是什么东西,好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