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似料到他会如此说,冷哼一声,翻了个身,向里睡去。
李德全松了口气,轻轻走出内室。见颜如心立在长柄如意宫灯下,娉娉婷婷的身姿像极了当年的那个人。大约也明白了万岁爷到底在害怕什么,求而不成,求而不得,也怕十三爷再用情至深。李德全摇了摇头,轻轻叫道:“如心姑娘。”
颜如心抬起头来,眼角微红,略有些不好意思,“李谙达。”
李德全假装没看见,背过身去,“这里也没什么事了,你先回去吧。”
“是。”颜如心走了。李德全一个人站在空寂的殿中,夜色晴朗,花好月圆,于他这个孤家寡人却全无干系。
第二日,秋高气爽。康熙兴致颇高领了众人在御花园赏菊。古人多将菊花冠以“花中隐士”的称号,诗人也多爱借其言志。东晋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唐代白居易的“满园花菊郁金黄,中有孤丛色似霜。”无不带着诗人自己的期许和自嘲。
一向深居钟粹宫的良妃也难得出现,康熙拉着她的手坐在紫檀嵌丝镶玉宝座上,倒教下面一众小辈有些不好意思。
“皇上今日唤臣妾来所为何事?”良妃柔柔的问道。
康熙喝了一口茶,笑着说:“朕看你整日闷在宫里,不过叫你出来散散心。”
良妃赧然一笑,“让皇上费心了。”向下瞥了两眼,若有所思,说道:“臣妾坐着也是无聊。不如让如心姑娘陪我去那边走走如何?”
颜如心小心翼翼的扶着良妃,唯恐出什么差池。两人静静站在一株点绛唇前赏看,良妃低声细语,“暗暗淡淡紫,融融冶冶黄。”
唔,很是应景,颜如心连忙捧场,“娘娘好词令。”
良妃面上的笑容却越发浅淡,“不过是前人之作,拿来随意献丑,”娇柔的眉目间竟隐约有着戾气。
颜如心一惊,连忙低下头去,“娘娘教训的是。”
良妃反手握住颜如心的柔荑,侧过脸来说:“如心姑娘以后是要出宫的吧?”
“是。”颜如心躬身回道。依着宫里的规矩,如无意外,普通的宫女大约到二十二岁的时候便会被放出宫。或者升了女官,贵人,又或者被赏赐给皇子亲王。颜如心想着,面上神色暗淡。
良妃见了了然一笑,悠悠说道:“不知宫外的景色是否如旧。”
“是。”颜如心的身子福得更低了。
八阿哥胤禩走了过来,“额娘。”
良妃侧过身,将手轻轻搭到胤禩胳膊上,嫣然笑道:“如心姑娘真是有趣。”
“儿臣也这么觉得。”八阿哥深深的看了一眼颜如心,扶着良妃慢慢的走了。
这一株点绛唇开得甚好,粉面含紫,妖娆却不浓烈,花蕊微卷,犹如慵懒恣意的女子沐浴着日光正在撒娇。
“在看什么?”不知什么时候胤祥走了过来,低低的问道。
颜如心不敢去看他温柔多情的眼神,垂下头,“奴婢今晚有话想同十三爷说。”
华灯初上,颜如心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发呆。桌子上一盏银鎏莲纹宫灯的火苗被夜风吹得忽明忽灭,如同她此时的心情。
“十三爷,”颜如心艰难的开口,幸好夜色晦暗,烛火也不明亮,照不清她此刻了无生机的神情。
颜如心将面前一个檀木小盒向前推了推,“奴婢少时年幼,不知此物意义重大。”顿了顿,深吸一口气,终是压着将要夺眶而出的眼泪说了下去,“奴婢的姐姐深受宠爱,地位牢固,怕是不会离开京城了。奴婢家中尚有双亲,奴婢听闻再过几年便会被放出宫。奴婢很想回到苏州,回到他们身边,以尽孝心。请十三爷成。。。全。”
成全二字说得何其难过。胤祥慢慢伸过手来,覆住颜如心微微发抖的柔荑,“这可是你的真心话?”
颜如心说不出话来,咬着唇点了点头。
胤祥默然,半天低声道:“那我再问一句,那时我在山西,你寄给我的信还算不算数?”
颜如心心中大恸,知道自己终是负了眼前这明润清朗的男子,越发低下头去,泪水扑簌而落。
胤祥见她如此,也觉十分难过。只恨自己有诸多身不由己之处,不能随心所欲。自袖中掏出一枝青色的松枝,慢慢放在那檀木小盒上,故作轻松的道:“我说过的话却是一直做数的。”
胤祥走后,颜如心失声痛哭。桌子上的盒子和松枝在月色中愈发孤单冷清。
早起的时候,立夏看她眼眶红肿,关切的询问,“姐姐哪里不舒服?”探过手来试了试,“这么烫!”
颜如心病了。许是感染了风寒,又许是心病成疾,结结实实的躺倒了床上。高烧,胡言乱语,甚至开始说起她前世的恋人。“叶青山,你别走。”“叶青山,我知道我错了,我改还不行吗?”“叶青山,叶青山。”言语间似乎还带着些许甜蜜。
胤祥坐在床前,心里很不是滋味。也许是自己一直会错了意,她昨天晚上说的也不过是真心话而已。
胤祥伸出手去,轻轻描过女子的微蹙的眉心,紧闭的眸子,在她嫣红的唇上留恋,语气低沉,“颜颜,你真的要离开我吗?”
☆、颜颜,请 46
挨了有半个多月,颜如心才觉得慢慢好了许多,庆幸自己又捡了一条命。
这些日子,立夏白天替着她当值,晚上还要照顾她这个病号,辛苦异常。颜如心着实过意不去,定要将自己这月的份例让给立夏。
立夏百般推辞不过,情急之下说道:“姐姐再这样的话,真是羞煞我了。我可怎么去见十三爷呢!”
十三爷?颜如心愣在当场,立夏自知失言,索性摊开了说:“是十三爷拜托我照顾姐姐,有些时候也是他自个儿来。”
颜如心讶然,想起昏睡时拂过自己面容的手,微凉而柔情。
颜如心病愈后第一天去乾清宫伺候,正遇上十阿哥和堇莲进宫觐见。
“是个小子?”康熙似乎很高兴。
“回皇阿玛的话,是个小阿哥。”胤誐眉飞色舞,“就是不怎么听话,足足折腾了两天两夜才出来。”
颜如心听见姐姐母子平安刚松了口气。康熙无可无不可的望了过来,说道:“还不快恭喜十贝勒和福晋。”
按例康熙赏了御膳,堇莲并未多用。中途退到殿外,看到颜如心在檐下立着。“如心姑娘。”
“福晋,”颜如心转过身来,行了礼,“多谢福晋。”语气真诚,她知道这次若无堇莲尽力保全姐姐未必能如此顺利产子。
堇莲笑笑,站在一侧,“如心姑娘在看什么?”
颜如心敛去眉目间的忧伤,说道,“几只南归的朱燕。”
堇莲手中的砗磲嵌丝手串一顿,笑意渐渐凝滞,“如心姑娘可有抉择?”
颜如心眼帘低垂,声音几不可闻,“我不知是错是对。”
堇莲默默的抬起头,天空中几只小小的黑色身影正在灵巧的嬉戏,全然不理世间悲喜,渐渐向南飞去。
两广总督新进了一味莞香,据说是由上等沉香制成,其味幽若似无,然沾染上一点便经久不消,清凉中带着兰花的浓郁,浮浮沉沉,令人愉悦。颜如心捧了这小小一盒香粉向永和宫走去,一路上熏醉了不少人。
永和宫里,德妃正端着一杯茶微微含笑,“十三爷说得可是真的?”
“自然,儿臣如何敢诓娘娘呢。”胤祥一派正经的道,脸色肃然。
“本宫看你胆子大的很。”德妃轻抿了一口茶,绷不住笑了起来。语态亲昵倒把四阿哥胤禛晾在一边。
颜如心将香粉奉了上去,德妃旋开盖子略瞧了一瞧,向着颜如心道,“多谢圣上恩典。”
颜如心恭谨的回道:“万岁爷说这香清幽如兰,很合娘娘的身份。”
德妃听了,低下头似乎在思索什么,好一会儿,向着颜如心笑道:“如心姑娘,江南水乡,可曾有成百上千的玉轮共同出现,争相辉映的神奇景象?”
颜如心一怔,就看到胤祥递了眼色过来,心中好笑,沉吟着答道:“娘娘说得大概是从远望去,夜光倒映进不同的水面而产生的幻象,假若有一千万个湖泊,就像是有一千万个月亮。”
“如此说来倒像是真的了。”德妃微微叹道。
“如何,儿臣说过不会骗娘娘的。”胤祥眉开眼笑,眸子中似也有万千光华看向颜如心。
“如心姑娘真的见过此等异象?”一直沉默不语四阿哥胤禛突如其来的问道。
“不曾,只是听人提起过,心向往之。”颜如心敛下眉,淡淡的说。
“何人?”胤禛追问,一向平静的语气里隐有不甘。
德妃将手中锦帕渐渐收紧,掩去那抹诧异的神色。
“一个说书先生。”颜如心想了想,正色说道。
出了永和宫,颜如心顺便去了趟广储司,之前江南曹家进献了一架大红缎子的喜鹊报春緙丝屏风,康熙不知怎的想起来了,说是要看上一看。颜如心去内务府传完了话,一转眼已是中午。告别那位热情留她用饭的掌司,颜如心想着自己也没什么胃口,索性沿着御花园慢慢往回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