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不多时,张越便已遣人将监军中官请了过来。但见一个身穿曳撒、年界三旬的宦官走进军帐,杨蓁脱口惊道:“刘公公?”
那中官抬眼一见是她,先怔了怔,方道:“杨……徐夫人,你怎来了这里?”
原来神机营的监军中官竟是刘敬——徐显炀除李祥与卓志欣之外的那第三个发小。
“早在徐显炀接手了你那案子之后没几天,刘敬便被指来做了神机营监军。”诚王颇显自得地望着杨蓁,“这下明白我为何非要带你同来了吧?”
他们一路走了近三个时辰,杨蓁也曾问过他为何一定要带自己同来,诚王都讳莫如深,杨蓁厌烦他那副嘴脸就没多追问,确实是临到此时,才真正明白了诚王的考量。
他有本事叫张越信他,而说动监军中官同意动兵的任务,就落到她头上了。
夜色渐深,神机营营地当中仍是一片寂静,自亥初到子正这一个半时辰当中,诚王与张越、刘敬都在帅帐之中就动兵勤王一事商议布署,杨蓁则被安排在不远处一座单独的军帐之内休息。
其实没有多少战略可商议,他们这次动兵,目的主要在于震慑,不在于交战,为的是叫三千营与五军营里的反贼既不敢进犯京师,也不能拉起队伍逃走去做流寇,并不需要多复杂的战略部署。
待商议停当,张越立刻传令下去,神机营连夜拔营赴京。
诚王出了帅帐,见到杨蓁所在的军帐透出烛光,他便走了过去。
想要告诉她此时的进展其实也不用急于这一时,只不过知道她在那儿,似乎也没在睡觉,他就想寻个茬口过去找她说句话。这种心思,根本忍也忍不住。
“蓁蓁?”他在门帘之外轻轻唤了一声,听见里面杨蓁含糊地“嗯”了一声,他便挑开棉帘想要步入,没想到却见帐中亮着灯火,杨蓁伏身在中间的矮几之上,明显是睡着了,刚那一声回应,也是半睡半醒的梦话。
诚王瞬时凝定。
她斗篷尚且放在一边,身上只穿着寻常棉衣,又是伏案而睡,显见本没打算睡着,只是一时疲惫不堪才眯着了。
诚王瞟了瞟一旁的斗篷,有心过去为她盖在身上,迟疑了一下还是作罢,撤身退了出来。
一眼见到刘敬自不远处走过,诚王唤住他:“刘敬,烦劳你进去,替……徐夫人盖上些,免她着了凉。”
刘敬爽快应下,进了帐去,须臾出来,见到诚王还站在原处,刘敬上前道:“王爷一路奔波想也累了,何不去歇息?”
诚王叹了口气,眼望杨蓁的军帐道:“你一定心里奇怪,我为何会单独带了徐显炀的未婚妻前来吧?”
刘敬恭谨笑着:“王爷思虑周祥,奴婢没什么可奇怪的。”
诚王转开目光,像对他说,更像自言自语:“我本可以带李祥来,但李祥前不久才刚做了奸细,后来戴罪立功也是未公开的,我拿不准你对此知道多少,万一你只知道他叛变不知后事,对他的话就难以相信;我也可以自己来,前阵子我与徐显炀何智恒联手的事已然公开,只是我拿不准徐显炀有没有连这事都告诉了你,倒是可以确信,徐显炀要成亲的消息必然是通知了你的。所以,还是带她来最为保险,最好取信于你。毕竟藩王调兵这种大忌,任谁都不敢轻易触犯。”
他带杨蓁来确实有着私心在内,但更多的,还是出于公事的考量。
刘敬连连点头,含笑道:“王爷为取信奴婢如此费心,奴婢自是受宠若惊。只不过,奴婢也要说句实话,其实仅凭显炀的关系,奴婢也必会相信王爷。即使不知道王爷近日与显炀联手之事,我们几个也都是早就听显炀说过的,王爷与皇上是真的兄友弟恭,奴婢又怎会听信外人之言,以为王爷会有意谋反呢?”
这一番本是好话,诚王听完却蹙起眉来,回首瞥着他:“听你这意思,我带蓁蓁来就是多此一举,你都如此以为,徐显炀定然也会如此以为咯?”
刘敬一愕:“奴婢……不是这意思。”
……
寒夜漫漫,一个巡夜的五城兵马司步快刚走了一会儿,就冻得浑身发僵,忍不住把手里提的灯笼杆儿夹在腋下,互搓着两手不断哈气。
偶然一眼撩上路边的墙角,看见砖墙之上抹着一些黄泥印子,想是哪家小孩子的把戏,步快骂了一句,继续前行,暗暗企盼,在这四方传说诚王造反的混乱日子里,但愿明日上峰不会留意到这种小节,叫他们大冷天的过来清理。
又走了片刻,忽见到对面的店铺墙上也抹着一些黄泥印子,步快凑上前去,提高灯笼照着仔细看了看。那看上去不像是乱抹的泥印,更像是用黄泥在墙上写下的一个“巳”字。步快认字不多,倒是认得历头上的天干地支。
他觉得有些奇怪,有心回去刚才那里看看,是不是也是同样的泥印,可迎面被吹了一股凉风,又打消了念头,决定还是及早完活回家更好。
这一夜,神机营的将士在忙着连夜拔营起兵,京城之内,身为两大阵营的攻防领头人,宁守阳与徐显炀两个人倒是都睡得很好,只因他们两人都已依照计划,对所有手下做好了布署。
若说不同之处——宁守阳睡前所想的是:这下只要我想动手,随时便可动手了!
徐显炀睡前则想的是:明早巳时,所有人等,准时动手!
天亮之后,就是月历十月二十八,节气为“大雪”,也是锦衣卫指挥使大人原定的婚期。
距离冬至还有十五天,临近一年中白天最短的时候,天亮的很晚,辰时的天色仍然有些昏暗,但京城之内讨生活的百姓们已然都起了床,开始了各自的劳作。
时间一点点过去,过了辰正,渐渐临近了巳时。
“爷爷您看,墙上那是个什么字?”
“哪里有什么字?烂泥印子罢了。快进屋去吧,留神冻掉了你这小耳朵。”
在庆隆街一家专卖砂锅馄饨的小店门外,店主刘老汉笑呵呵地打发走了指着墙上泥印子询问的小孙子,从肩上取下手巾,躬着肩膀回到小店大堂里来。
这家店店面虽不大,馄饨却做得别有滋味。兵科给事中梁振瑞梁大人每日下早朝回家都会经过庆隆街,时常会光顾这家小店,尤其在这冷天里,几乎三天两头都会来此吃上一碗砂锅馄饨,今日也不例外。
热腾腾的馄饨,正好驱走早朝归来的疲惫和寒冷。
想起今日早朝,梁大人心里觉得好笑。三大营除神机营之外,五军营与三千营的八万兵马都已调到了城门之外,几成围城之势,皇上却还在对着朝臣演戏,声称调兵都是因为诚王遇刺,恐有盗匪威胁京师。
什么盗匪有恁大本事,用得着动用数万兵马防御?这不是明晃晃的自欺欺人么?
宁公说的没错,管他是真是假,先顺水推舟将兵马调动到位再说。眼下兵马围城,可以说北京城已在自己一方掌控之下,还怕个什么?皇帝,诚王,厂卫,还不是任由我等搓扁揉圆?
事情虽然不及当初算计的扶诚王上位那般如意,至少也差之不多了。
厂卫,哼哼,整个京城的厂卫人数不过数千,还大多都是空领俸禄的酒囊饭袋,拿来与那数万京营官兵对阵,纯属螳臂当车。
这一回终于有望整治何智恒那老阉贼与他的一众党羽了!
梁大人手持汤匙慢慢吃着馄饨,脸上掩不住的春风得意,见刘老汉进来,他也望了一眼门外墙角上那块泥印,轻松笑道:“我还当那就是你家小孙子涂抹的呢。”
刘老汉苦笑:“大人说笑了,也不知怎的,今日一早,好多地方都抹着这种泥印儿。”
梁振瑞心头一动:“好多地方都有?”
“是啊,听有人说那是个字儿,可惜我不认字,也看不出是什么。”
梁振瑞心感蹊跷,放下汤匙起身道:“待我来看看。”
他刚往门口走了两步,忽然间眼前一黑,竟是被罩了个黑布口袋在头上,袋口穿有绳索,紧紧勒住他的脖颈将他朝后拖去,令他瞬间站立不住,仰倒在地,勒住他的那人仍紧拉着绳索将他向后猛力拖曳。
梁振瑞大惊失色,双手抓住绳索奋力挣扎,想要张口呼喊却又因咽喉被勒难以出声,心里大为惶惑:这屋里明明仅有我与刘老头两人,这个对我动手的又是谁?那瘦小枯干的老头子如何能有这等胆量和力气?
好容易等到对方停了下来,梁振瑞直被拖的后背麻木,脖颈生疼,他想要摘下头上布袋又摘不下,便隔着袋子叫道:“何方狂徒胆敢袭击本官?”
耳边传来刘老汉的声音,仍如平日那般笑意满盈,和和气气:“梁大人恕罪了,小老儿是锦衣卫的密探,奉徐大人之命,巳时动手,秘密擒拿大人。”
梁振瑞一听见“锦衣卫”三个字便浑身发了冷,强撑着语调道:“你……纵然是锦衣卫,也无权对本官动用私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