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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鹤记 (春山一朵)


  “走水了。和尚道。
  “失火了。”王石山这次没有学僧。
  “山上有甚?”
  “没有庙,前朝的藏书阁,后朝为官的一把火烧了。什么人在原址建了房子,一时没想起派什么用场。”王知府轻描淡写,“哦,老夫记起了,谢公子住着。”
  “谢公子,谢大将军的幼子?”僧吼道。
  “正是,三载了。不是,怕是五载。庚子、乙丑、丙寅、丁卯……”王知府一急,语音发颤。
  “本僧看你是老来痴呆,三五年之事,又何需捏着指头算。”僧有些紧张,毕竟死人的事,他要管啊。
  “祖宗,究竟几年啊?本僧也急糊涂了,几年不几年又何干。那书呆子,怕是被烧成炭了。”僧双手合十,右手拇指与食指夹紧一串长长的佛珠,口中急急地念起经来:“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王石山拍拍脑袋,很伤脑筋,从官场退下后,诸事松懈,万事不理,记性陡然烂了。
  他还纠结于庚子、乙丑、丙寅、丁卯,到最后还没想起穹窿山上读书编书的谢家小公子,到山上几年了。
  穹窿山一场火,两个老男人还是挂心上了。但裴相心里有话没有说出口,他与王石山同时惊诧的娥眉月,边上挂着的小星星,亮的那个邪门,妖魅至极,恐怖至极。
  阴气笼罩,风声怒号。谢家小公子,怕是被小蛇缠绕,娥眉月夜百毒侵染,身陷沉疴。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裴相念念有词。
  “救不得,救不得了呀。”王石山苍老的声音在风中呜咽。
  在风中呜咽的不仅仅是老知府,还有半山腰住着的秋妃。
  秋妃,是劫是缘?

  ☆、衍文 之二

  秋妃入京,以一首诗当敲门砖进宫,*零陵王,这是谢锜大将军的主意。
  这主意,相当于荆轲行于易水。
  秋妃对于大将军的情一点点剥离。
  因为,她的亲哥哥,唯一的哥哥还在谢锜手下。
  铤而走险。
  一个不到20岁的女子,慷慨北上。
  未几,零陵王殁。
  秋妃被芦零王收留,初在乐音坊,后进入学士院。
  由敌对到成为知音。
  谢锜因为叛乱遭到腰斩。
  一晃二十余年又过去了。
  秋妃厌倦偌大的皇宫。厌倦了权力争斗。看够了生死。
  这些年,这些人,这些事,无一不让她失望。
  秋妃发回原籍。
  沧桑岁月将一个青春美丽无敌的少女变成心灰意冷的中年妇人。
  回首这一生,秋妃并无悔意。
  每每念起与芦零王的此中有真意,暗中起相思,那些孤寂却刻骨铭心的日子,却有一种幸福感流遍全身。
  是的,秋妃是秋妃,皇上是皇上。
  甚至没有肌肤之亲。
  然而,那又怎样?
  他不仅仅是至高无上的皇上。
  当那个男人魂归天国后,她不止一次地想过殉情。
  然而,她没有。
  她曾想过做一名陵园妾,青灯孤影,在芦陵王陵前陪伴终生。
  可是,她竟是没有资格。
  当初的惴惴北上,如今的踽踽独行,恍恍惚惚南归,如失群的雁。
  山河萧条。
  荒冢连片。
  何处为家。
  梦和残月过楼西,
  月过楼西梦已迷。
  唤起一声肠断处,
  落花枝上鹧鸪啼。
  秋妃沉浸在漫无边际的思绪中,情不自禁地打开琴盒。
  感慨万端,抚摸着久违的琴身。
  命运多舛的女人略显生疏地调整完琴弦,顿时琴声伴和着浅吟低唱,融进呜咽的风中。
  离开京都几年了。
  那夜。
  江洲。
  穹窿山上月华似水。
  撷骊阁前的月,仿若掉到了一片蔚蓝的大海里。
  寅时未满,娥眉月就挂在中天。
  天空一碧如洗,刚刚寅时,彩霞就铺上了天,又被风吹散。
  都说天上云朵跑得快,全靠小鬼推。
  这个季节,小鬼们不会上天,他们也忙的,跟人间的男男女女一样。
  可是,云朵咋疯魔了呢?
  狼奔豕突,慌慌张张,你推我撞。
  晚饭的时候,刘爱莲与谢公子一起把一堆山柴挪到了撷骊阁后的高台上。
  是爱莲在做事,公子谢临风而立,目光微明。
  她与他再一次萍水相逢,是天意。
  天意哪里能违?
  毕竟人家是贵族公子,哪里会做琐碎的杂事。
  论理,这对男女门不当户不对,一个是兰花雅室,一个是野菊茅屋,不登对,可是,同为天涯沦落人。
  说好点,郎才女貌,说难听点,抱团对抗寂寞。
  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编修有史以来炎黄子孙的第一套文选,谢颐大公子一度劳顿到失明。
  浩如烟海的文集。
  一一遴选。编目,句逗。加注。
  前朝宰相的孙子,谢锜大节度使最宠溺爱的小儿子谢颐。
  是的,就是那位大将军谢锜,秋妃的初恋情人。
  人生像一粒种子,被精卫小鸟带到不知名的地方,落地生根。
  谢颐双目失明。
  痛不欲生。
  爱莲采遍穹窿山的草药,用独创的土方子给谢公子治眼疾。不怕劳苦,把治好谢公子的病,照顾好谢公子当宗教一般来做。
  她与他自从在旻元寺初见,那时两个人不过是十三四岁少年少女。
  现在,他是她的天。
  前几日谢公子已经能看到她晃来晃去的身影。
  “你是蝴蝶变的吧?”谢公子调侃她。
  “哪里哟?蝴蝶?爱莲到是想变成蝴蝶呢。”刘爱莲应付道。
  “哪是什么变的?”公子问。
  “你猜不着。”刘爱莲正倒悬在坡上对付枯死的槐树。砍,折,拔……咬着牙使着狠劲,美丽的脸被风霜吹红了,眼角已有皱纹。
  “一朵菊花变的?”谢公子一锤定音地说。
  呵呵,偏偏是这句。他蒙眬的双眼看到啥了,一脸风霜。
  “兴许吧。”刘爱莲有口无心地说。
  刘爱莲本想说自己是赖蛤蟆变的,想想,那也太丑陋了。
  野菊花怎么的,也美,也有香味,还是一味药。
  “公子,不是说天无二日的吗?”爱莲一边忙着,一边孩子气地问。她的眼里看到了那枚性急的娥眉月。太阳在天,月亮也在天,奇怪的很。
  “莲,你看见的应该是娥眉月。”公子谢笑着说。
  “公子,你见到的月亮是什么样的?”爱莲问。
  “你见到的这棵树是什么样的?”
  “你见到的那只黄鹂是什么颜色的?”
  “你见到的山茱萸是什么样的?”
  “你见到的紫苏是什么样的?”
  “你见到的麦冬是什么样的?”
  她说她是他的眼睛,可是,她太想,希望他自己的眼睛能见到东西,见到她正见着的东西。
  她心急如焚。
  因为,没有眼睛,公子生不如死。
  他不快乐,她便很不快乐。
  “初三,月赛娥眉可怜夜。”公子老实的回答。
  “你见到的月亮是什么样的?”爱莲殷殷地问。
  “弯弯赛眉,赤金色,旁边一颗星灿若日光。”公子谢这次虚构了。
  “是了,是了。公子,你果真瞧着了。”爱莲笑了。
  风在傍晚悄悄地加大了,门缝里有风的呜咽。
  夜。
  风在外面用力地刮。
  像侵占山头的敌人。
  一次次卷土重来,进攻,进攻,坚持不懈地进攻。
  谢公子的鼻息就在耳畔,刘爱莲侧身想抱紧公子谢,突然腹部动了一下。
  热腾腾的血液顿时射过四肢。
  又是一下。她闭着眼睛,宫中呆过的女人,知道胎动是个什么。
  她睁开了眼睛,可是,喜悦瞬间消失。
  突然,透过后窗,她瞧见了一片火光,就在撷骊阁后面。
  “哦,哦,公子,公子……”爱莲坐起来,披上袄子。她的眼前亮光更大了。
  公子早已坐起。
  他的眼前也是一片混沌的光。
  两个人抖抖瑟瑟地出了后门,遇见一场大火。
  风,从山脚攻掠而上,呼呼狂欢。火被吹捧着快蹿到天上。
  山上没有工事,没有城墙,瀑布干涸,泉水干枯。
  风一路畅通。
  傍晚垒的柴堆,被烧得哔驳有声。
  嚣张的火焰高到有数十丈,包围住陈旧的撷骊阁。
  可怜谢公子的千卷文选堆放在里面。
  可怜公子头悬梁锥刺股的心血,那些卷轶都堆放在阁子里。
  可怜公子熬干了身上的血液熬瞎了双眼。
  “书,我的书哇,呜呜呜。”公子扑地,爬行。
  “公子,公子,你不能去。”爱莲扯着公子的衣襟。
  “爱莲,书在,我在。书不在,我不能活。”公子扯开嗓子喊。
  我不能活。
  火越烧越旺。
  公子与爱莲撕扯。
  巨风狂舞。
  越过江面,缘山坡而上,像偷袭的十万大军,刮过来,摧枯拉朽。
  风志在必得,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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