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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鹤记 (春山一朵)


  在十几年前,颜涓若曾经割过腕。
  这件事知道的人很少。
  颜涓若一直以为,他的姑姑颜涵珍也不会知道。
  廖副市长那时候还在医大教书。
  颜涓若出了这样的事,她六神无主,只能求助于老公爹,颜老省长。
  柳佩璜与颜老省长是故交。
  事情做得非常隐蔽。
  但今天,颜涓若与柳佩璜坐在靠着的两个位置上吃饭。
  人生何处不相逢。
  后来,颜涓若认出了她。
  两个人挤在几个女人中间,端着比巴掌小的茶盏,抿茶。
  表面上是从容惬意的。
  颜家公子的心情一下子像落到了深水井里,周身彻骨的寒冷。
  柳佩璜却不慌不忙,不时地用一只手拽拽颜涓若的衣袖,说:“小颜,喝茶……”
  颜涓若不是太想听柳医生的“小颜,喝茶……”
  仿佛隔世。
  仿佛是在听一个宿命的债主在催命一般,尽管柳医生是他的救命恩人。
  颜涓若的心里起了浮云,不爽。
  颜涵珍拿眼睛往这边看了好几次,脸上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侄子的事,颜涵珍怎么可能不知道。
  正因为此,颜涵珍在请还是不请柳医生来聚,有些纠结,可是,她们这一群时常团聚的人中,有一个小姐妹自作主张请柳医生来了。
  来就来吧。
  侄子如今事业成功,人也成熟了许多。
  该面对的总该面对。
  也许面对了更好,让知道隐情的人,看看今天的涓若是多么光鲜。
  柳医生记得十年前,她值夜班,有一个少年脸色苍白,白色的衬衣上殷红一片。
  柳佩璜做外科医生几十年,什么恐怖的吓人的场面没见过,但这个少年英俊无比的脸露出无所谓的表情,紧抿的嘴唇非常冷漠,柔软的黑发,他在大人的拥护下快步走向急诊室的样子,包括他眉头微皱的样子,苍白中泛灰的皮肤,她都记得,她的心深深地揪紧了。
  这是一个想不开,冲动后割腕的少年。
  一个做了糊涂事却不知道害怕的少年。
  颜涓若的右手腕戴着一块美国产的手表,一直没有摘下来过。
  表戴下藏着的伤疤长成什么样?
  当年,柳医生给他做了无痕新技术处理,按照她的推断,他的手腕上应该是无痕的。
  与此同时,颜涓若的头脑里灵光一闪,也记起了那个落雨的夜晚。
  以及那晚的一切。
  如果说刚才还有点怀疑她是不是给自己包扎刀伤的外科医生,现在,在幽深渺茫的记忆里,他翻捡出了她。
  是她,肯定是她。
  医大的外科医生。
  下着雨,是五月末的一天深夜。
  他与妈妈有过争吵。
  他不想往下回忆。
  只是,眼前这个女人,她为什么老了这么多?真的是谁的人生不忧伤。
  红衣老妪很想单独与颜涓若聊聊。
  “颜公子,我听你姑说你最近回国度假,有没有去旻元寺走走?”柳医生问。
  “柳阿姨,我也是刚回江洲,在其他地方耽搁了几天,过几天就回美国了……”
  “回美国?你在美国?”唐念约突然抬起头问道。
  “是,我在美国,与你的父亲有交道,住在同一个州……”颜涓若如实说道。
  “有这么凑巧的事。”唐念约站起来,要换位置。
  柳医生有些不太愿意,因为她刚刚问完颜公子有没有去过旻元寺。
  旻元寺在江中间一个小岛上,柳医生家呢,就住在江这边的景观房里。
  要是颜公子去旻元寺,她想邀请颜公子到她家坐坐。
  可是,唐念约坐到了颜公子旁边,看来她也有一肚子的话要说。

  ☆、23,幻灭 叛逆

  往事沉钩。
  颜涓若回江洲已半月,但除了与老妈廖梅如一起吃了一次饭,其他时候竟没有见面。
  美丽的妈妈如惊鸿照影,昙花一现。
  颜涓若上一年级时年龄比同班孩子小,初二时跳了一年级。
  这样他在高二时,其实还是个15岁的男生,非常稚嫩。
  但用现在的话说,颜涓若从上初一起,就被那些大龄的女生玩坏了。
  提起这一点,颜涓若心情就像地牢一样阴森冷冽。
  廖副市长不愿意见颜涓若。
  只要知道他还活着就行了。
  如果不是自己亲生的孩子,她宁可一辈子不知道地球上还有一个叫做颜涓若的男生,长这个样,是这个脾气。
  真的,她不要知道他的一切,除了他还活着。
  那一年,高三上学期。
  颜涓若从网吧回来。
  江洲多雨。
  冷雨。
  后半夜,廖梅如与颜涵瑛找了儿子一宿。
  哪儿哪儿都找到了,可是,儿子的一根毛也见不着。
  夫妻俩就在楼底下的树下避雨。
  两个人抱着一株不粗的樟树,痛哭,哭到气绝,仿佛同病相怜的两个末路人。
  廖梅如相信,也就是从那一刻,那一天起,颜涓若的爸爸颜涵瑛身体开始发生质的变化,人生观也垮坍了。
  他其实根本不想活。
  太累。
  太无望。
  可是,捧在手心里长大的颜涓若毫无知觉,还在肆无忌惮地消耗着父母的人生。
  那天凌晨,远远的,颜涵瑛夫妇看到了颜涓若,他从网吧回来。
  没有躲雨的工具,裸着头在淋雨。
  湿漉漉的路上泛着白光。
  一条街只有颜涓若一个人。
  就在廖梅如眼巴巴看儿子由远及近时,一个闪神,颜涵瑛不见了。
  他不愿意与儿子面对。
  灰心到不想再见儿子。
  廖梅如知道,面对走过来的颜涓若,如果她热情地迎上去,那个孩子会转身走开。
  她转身往家里走,不过是两百米不到的路。
  她走到了那幢楼下。
  雨下得绵密。
  她还穿着细跟的单皮鞋。
  是的,白天,她那么亮丽出色,她清澈的声音,从主席台传遍整个大会议室。
  现在,她深身没有一丝热气。
  她看到了儿子,等到了儿子,等了一夜,找了一夜。
  现在他向自己走来。
  楼下的水泥路坑坑洼洼,她脚折了一下,顺势坐在了地上。
  她一丝力气也没有,她站不起来。
  就在那一刻,她哭了。
  撕心掏肺的哭。
  泪眼中她看到儿子站在30米开外,不动一步。
  雨幕重重。
  她没有喊他的气力。
  她吃力地从瘫坐到蹲起来,脚部刺痛了一下,她的一条腿跪在了地上。
  就在她努力想站起来跑向儿子的时候,颜涓若风一般从她身边擦过。
  他蹬蹬蹬地上楼。
  无视于痛不欲生的母亲廖梅如。
  这是怎样剜心的疼痛,它足以抵消所有的母性与亲情。
  可是,毕竟颜涓若回来了。
  廖梅如拖着一条腿回到了家。
  她来不及换掉湿透的衣服,她想尽快的照顾儿子,千万不要感冒了。
  可是,儿子的房门已反锁上了。
  廖梅如回到自己的房间,来不及换衣服,她拨通了颜涵瑛的电话。
  “涵瑛,你放心吧,孩子回家了。”
  “我知道了……”颜涵瑛说了这一句,不再说。
  两个人多么需要安慰,可是,电话两头是长长的沉默。
  第二天,颜涓若不肯上学。
  他说,他要退学。
  如果廖梅如不同意他退学,他就天天在网吧里过。
  廖梅如病了。
  以泪洗面。
  那一天,她茫然地一个人到了烈士陵园。
  苍松翠柏,默然挺立。
  座座墓碑排列成行。
  廖梅如抱着一棵松树,哭到晕厥。
  她真的跪地了。
  只有在这里,没有人发现她是谁。
  她是一位大学教授。
  或者她是一位受人仰视的副市长。
  不,她什么都不是。
  她是一位失败的家长。
  她是一位濒于崩溃的母亲。
  她哭到头晕。
  她担心她会死。
  事实上,她喊来了与她同年龄的姑子颜涵珍。
  只在电话里说了一句:“救救我,我在陵园。”
  颜涵珍飞奔而来,一把把廖梅如抱在怀里。
  只见廖梅如脸色死灰,嘴唇乌黑。
  命悬一线。
  她真的不知道,一个孩子,一个叛逆期的孩子差点要了父母的命。
  颜涵珍打电话给她的哥哥,他也是这句话:“救救梅如,救救我们。”
  颜涵珍庆幸自己是个不婚主义者,但看到廖梅如这样,她心如刀绞。
  她竹筒倒豆子,把事情告诉她的侄子,求他懂点事,不要再伤害自己的爸妈。
  颜涓若感到自己是个罪人。
  他用上网积分网购了一把瑞士军刀。
  用其中最短的一把刀,在右腕划了一道。
  可是,他紧接着害怕极了。
  看着血珠滴下来的一刻,他大声地叫着:“妈妈,妈妈,快救救我……”
  廖梅如再一次心如刀绞,绝望透顶。
  往事,锥心的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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