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寨的几百青壮年都被向钧安排到了通州城统一安置流民的地方。这也难怪,因着赵曜在信中,从来没有提过项家军的身份,故而钱嵩和向钧都把他们当成了逃难的人。项青云、孙头儿和沈芊则在赵曜的吩咐下,跟着进了通州府衙。
几人进了钱嵩的书房,就看到这位钱大人又涕泪横流地跪倒在了赵曜的脚边。沈芊和项青云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满满的尴尬……不是吧,又跪?
然而,还没等两人在心里吐槽完,就听到赵曜惊怒的声音响起:“你说什么?!”
咦?情况有变?正默默吐槽着的沈芊闻声立刻抬头,眼神在两人身上转了转。
“殿下,是微臣的过错,微臣无能,臣已经连出数信,先后联系后军都督府下河北都司,中军都督府下直隶都司、河南都司,前军都督府下湖广都司,凡是能联系的臣都联系了呀!最近的河北都司臣已经连着去信十余封,起初河北都司曾回信,说十五日之内,必会派援军赶到,所以臣也这般给殿下回信了,可是……可是谁曾想,数日前河北都司竟又来了一封信,说援军来不了了!”钱嵩跪在赵曜脚边伏地痛哭。
赵曜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手里握着的河北都司回信被狠狠攒成了一团:“好,好得很!这一群废物,蠹虫!”
沈芊先是被援军不能来这件事给惊到了,正恐慌着,又见赵曜忽然发了雷霆大怒,更是彻底被惊着了。
钱嵩依旧跪着,颤巍巍地,显出明显的老态,声音里亦是满满的凄凉:“殿下,微臣求您南渡吧!微臣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鞑靼军来之前,将殿下安全送到南方!大周的根基,不能在臣手里失了呀……”
赵曜狠狠地一砸桌子,整个人处于盛怒状态,全然没有理会钱嵩。
沈芊已经彻底懵住了,她之前虽也担心过他们的南撤要撤到什么地步才算完,但因着知道通州城有援军,所以潜意识里早就存着到了通州就好,进了通州城就安全了这样的想法,就算还需要南逃,至少不会也不该是现在……可是如今,通州知府却说,没有援军!他们必须现在就撤退!
孙头儿和项青云也很惊讶,未曾想通州竟是这般情况!他们虽然炸了三处官道,可最多也就堵住鞑靼军七八日,他们毕竟有着数十万人马,就算人手一把铁锹,也能把官道挖通了呀!彼时,赵曜还曾问过他们若是通州没有援军该怎么办?他们只当是刁难,谁料,竟真要面对这样的状况!
“殿下,臣求您……”钱嵩还在那里跪求着。
“好了!都退下,让本王静一静!”赵曜怒声打断了钱嵩的话。
钱嵩愣了愣,才颤巍巍地站起来,低头一拱手:“是,微臣……告退。”
钱嵩一走,项青云、沈芊和孙头儿也立刻跟着走,毕竟屋子里那个俨然是个炸/弹,谁也不敢留在这里。
钱嵩走出门,就看到孙头儿几人站在那里,擦了擦脸,稍整了下仪容,才对几人道:“几位便是护送太子来此的人吗?”
项青云一拱手:“是。”
钱嵩笑了一下,言谈间虽充满感激,却依旧带了一些居高临下,毕竟,在他看来,这些不过是土匪:“多谢几位保住我大周国祚啊!几位如何称呼?在通州城内有什么需求,尽管和本官说,本官必会竭尽全力为几位安排妥帖!以几位之功,想必……”
“在下姓项,项秦风的项。”项青云打断了钱嵩滔滔不绝的话。
“哦,原来少侠姓……”钱嵩的声音戛然而止,像是猛然惊觉,一双迷迷糊糊的老眼都瞪大了,“你说……你说谁?”
“项秦风。”项青云淡然地回答。
“是那个……项秦风?你……你是……”钱嵩惊异地打量着项青云,嘴里喃喃地嘟哝着,“不可能啊……怎么会呢……”
钱嵩如今五十有五,年岁不小,二十一年前已经中科举,在翰林院做编修了。故而项秦风其人他是知晓的,也是见过的,项家当年那场抄家灭族的横祸,以及朝中那段噤若寒蝉的日子,他也是亲身经历过的。
所以,当项青云提起这样项秦风,他非常震惊。
“可是项家军早已……”钱嵩叹了口气,苦笑,“若是项家军如今还在世,哪里会让鞑靼人如此嚣张!”
还没等项青云等人回话,他便复杂地看了项青云一眼:“不管你是什么人,日后,往南边去吧……”
说完,钱嵩仰天长叹一口气,没等几人有什么反映,就直接离开了。
听到这句话,沈芊堆积到现在的疑惑、愤怒和不安,终于忍不住爆发了出来:“我们真的必须往南边去吗?为什么那什么都司不肯派兵过来?不是说通州已经是北方最后一个易守难攻的重镇了吗?不是说通州如果守不住,半壁江山就失守了吗?他们到底在想什么?”
闻言,孙头儿眼里满是怨愤之气,他闭了闭眼,好不容易才压制住自己的怒恨,才开口:“这还不是他们大周祖先做的孽。”
第27章 沉疴旧疾
孙头儿突然来了这么一句,沈芊甚是惊异,忍不住就嘟哝:“奇了怪了,不是老说什么兵者,国之重器,怎么这大周朝的皇帝就老喜欢干这自掘坟墓的事儿……”
也无怪乎沈芊会生出这种印象,毕竟她来这儿这么些日子,就听着当朝皇帝宠奸妃、任奸相、诛良将还欲废太子,更别说还因为他的无能,导致京城都沦陷,几乎她遇见的所有人的不幸命运都来自这个皇帝……这样的皇帝,就算在昏君行列里,也能算昏得首屈一指了!
孙头儿听她这样说,冷哼一声:“大周赵氏,这自掘坟墓的做派确实是一脉相承。”
沈芊听着他这么说,便问:“这到底是回事?”
随着孙头儿一番怒恨中带鄙夷的讲述,沈芊终于弄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说到底,这就是完完全全是制度的问题。
大周的太/祖当年起兵于野,拉了一杆反元的大旗,就开始了他的争夺天下之路。说起来,这大周太/祖也并不是什么出身贵族的了不起的人物,最开始也不是指着要称霸天下,他之所以起兵,无非是天灾肆虐,再加上元朝的苛政严法,着实是活不下去了。
换而言之,大周朝的建立全然是历史的一种随机选择,而大周太/祖虽亦有勇猛过人、智慧通达之处,但本质还是深受家天下思想以及小农思想的影响的农民阶级,建立大周之后,就颇有把天下当自己院子,把群臣当自家仆人这样的想法。
故而到后来,太/祖年老,要传位给太/宗的时候,就担心太宗资历过浅无法把持住这些开国功臣,心一狠寻了好些案子和由头,把这些开国武将杀了个七七八八。
弄了这么一出,就导致当年那些身经百战、军功卓著的老将,彻底在朝堂上消失了,优秀的将领之中出现了明显的断层。
当然,若仅仅是这样,还不足以造成今天这样无将可用、无兵可调的局面。说句不好听的,历朝历代杀功臣的多了,也没见哪个朝代就因此亡了,怎么单单到了他们大周赵家,就不行了呢?
这皆是因为,大周的兵制,不仅动了高层次的武将,它还损了底下的兵士,彻底动了军队的根基。
这大周太/祖建国之后,天下太平了,当年开国的这么多兵士也渐渐地用不上了,而养兵也成了财政上的一项巨大开支。太/祖就琢磨着怎么样才能解决这个问题,既能够减轻国库的压力,又不至于减少士兵的数量和战斗力。
他琢磨着琢磨着,还正就琢磨出了一个法子,那就是卫所制,即皇帝独揽军事大权,全国要地设立卫所,军丁世代相继,给养仰赖屯田。在全国设立都督府,分前、后、左、右、中,合称五军都督府,为最高军事机构,掌握全国卫所军籍。每个都督府都同时统辖部分中央军和部分省的地方军,地方军中设有都指挥使司,譬如,后军都督府的河北都指挥使司,便是钱嵩去信求援的地方。
大周几乎大部分的军队都是按照卫所制来的,士兵都是有军籍的,也就是说当兵可以算是一份世袭的职业,老子是兵,儿子之中也必要出一人来接替老子的兵职,这一家也入军籍,为军户。而这些兵,不仅仅是兵,简单的说,他们要做两件事,战时上阵杀敌,和平时期,就按时训练并进行屯田耕作,自给自足。这兵说着是兵,其实既农且兵。
这制度好不好,起初自然是很好的。据说太/祖太宗时期,记录在册的士兵达到两百多万人,太/祖甚至自得地放言“养兵百万,不费百姓一粒米”。
说到这里,沈芊便明白了这里的关键了,她若有所思:“所以,现在的关键是,卫所制放到现在,已经不好使了?”
项青云虽是项将军的遗腹子,出生时,项家便已落败了,但是孙头儿和一众项家军的老人都对他抱有很高的期望,所以他从小到大,该读的书没少读,该知道的事也都知道,如今听到沈芊这般问,便笑着回她:“你想一想,当年屯田的士兵是什么人,如今屯田的又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