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繁抬头对他一笑,招手让他凑近。她翻出一件叠得整齐的外袍,“时间不够,一直来不及做好送给你。”
“姐姐出嫁后,就会随南阳侯去黔岭了,也不知下次相见会是什么时候。”何繁笑了笑,把做好的衣服放在他手上,“做得有些简单了,但算是姐姐的心意。”
蓝色的外袍,压在手里很沉。何岸手指用力,他喉间像是被哽住,忍不住说:“姐,不要嫁去南阳侯府。”
从南阳侯府来何府提亲开始,何繁不难从何岸种种奇怪的表现和欲言又止中看出,他就是第二个重生的人。何岸能准确站队,拥护新帝,一定也是因为提前知道了刘缜的未来。
但就算重新来过,也敌不过剧情的变化。对于何岸和何涴,唯一的优势也慢慢消失了。所以何繁很能理解何岸目前的犹豫。不过他就算犹豫,一来自己并不在意纪岐以后的命运,哪怕最后他还是会死,她也愿意嫁给他。
刘缜恨纪岐,也厌恶她。而她和纪岐远远逃开京中这座牢笼,黔岭苦寒也一样逍遥无拘束。只要过得好,总会膈应到刘缜。
如今朝中将领稀缺,刘缜不愿杀掉纪岐,只好远放边关。
无论厌恶度刷一年,还是十年,总会有刷满的一天。
还没等到她开口,一边李娴就笑着说:“你又在说什么傻话!南阳侯府已经下聘,这是说不嫁就能不嫁的吗?”她现在也已经看开了,女儿毫无勉强之色,看得出来是真心想嫁给纪岐。而且黔岭虽远,她也可以去那里看望女儿。她并没有真正到过黔岭,只知道黔岭冬季漫长严寒,距京路远。
而何岸这样说,她也以为他只是舍不得亲姐远嫁。
何繁看着她娘被保护得很好,心宽又开朗的幸福样子,心里很平静柔软。转过目光落到何岸身上,看他眼底微微泛红,直视她的双眼,何繁笑着对他说:“不要担心了,娘家还在京中,我过得不好你们还不许我回来吗?”
何岸已经长得很高大了,何家以后还要靠他立起门户。前一世何家衰落,他无力支撑。而这一世看起来,何家受刘缜庇护,满门荣耀。
长姐何涴成为皇后,二姐何繁也没有嫁给昌燕王。
何繁抬头看他,轻轻地说:“你会保护我,保护何家,对吗?”
——
黔岭虽然不比京中繁华,但民风质朴,街上永远不会缺少新奇的人和事。纪岐极聪明,又有着铁血手腕,没几年就平了此地动乱。何繁很喜欢这里,他就也觉得一辈子生活在这里没什么不能接受的。
黔岭地方小,几乎全城的人都知道南阳侯的夫人生得美,又与南阳侯夫妻情深。
常能看到高大的南阳侯带着瘦瘦小小的夫人一起到街上来玩,南阳侯脸上有疤,他夫人却不怕也不在意。
两个人寸步不离。第一年看到还很稀奇,但年年如此,街头巷尾也就见怪不怪了。
而远在京中。
刘缜为帝的这些年,虽然残暴,但大事上从未出错。
何涴以为刘缜是良人,只是没有真正了解过他。那些当年令她心动不已的柔情蜜意,原来并不是只对她显露。才即位没多久,他就为了平衡各方势力,开始纳妃嫔入宫。何涴常要想,她逃出了前世死亡的困局,却掉进了后宫这座牢笼。
皇宫寝殿内,刘缜躺在龙榻上,正在沉睡。他近几年身体一直不好,还要强撑着处理政务。刘缜无疑是个勤勉的帝王,不重女色,事必躬亲。
何涴穿着凤袍,坐在一旁轻声为他念奏折。
他入睡前始终在听,即使现在已经陷入沉睡,何涴也没有停下来。最近几年,她常要帮着刘缜处理政务,虽然不是由她来决策,刘缜批改时她也会在一旁帮忙研磨,看他在折子上作何批注。
何涴前世多活的几年,积累了许多见闻,有时刘缜甚至会与她讨论。
何涴很快念完,展开另一个折子时,不由得愣住神。
很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一样,她声音很低,像是自语:“是黔岭的消息。”哼笑出声,又像是讽刺又像是自嘲,“这么多年,你还不死心啊?”
刘缜还在沉睡,面色是劳累过度的苍白,面庞痩又坚毅。
何涴抬眼看着他,突然想问他:“她过得不好,你就开心了吗?”
何涴仔细看了一边折子上的字。只是近一个月大致的情况,细致之处是方方面面都有涉及。她呵了一声,慢慢地说:“她过得很好呢。”
她很好,我也很好,只有你。
刘缜,只有你,终此一生,难偿所愿、耿耿于怀。
——番外——
何岸在信上说,京中的花已经开了,她院子里栽种的几棵花树今年开得格外好,想必是知道主人将归。
但黔岭的满城积雪还未融尽,这里寒期格外长,大雪纷飞时天地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城中切肤彻骨的寒意何繁一开始还受不住,她一向怕冷,常要裹成一个团子窝在城中的宅子里。不过纪岐多年征战,早在战场中磨练得不惧严寒,周身更是像热炉一样。
所以何繁最喜欢被他抱在怀里。
纪岐也最喜欢抱着她,她比离京时要圆润了一些,脸颊白白的,眉梢眼角都是为人妇的娇娆媚意。纪岐满心都是自豪,恨不得把她再喂胖些,然后捧在手心里细细呵护一辈子。
他们来黔岭已有七年。这一年何岸娶妻,圣上下旨特许纪岐携妻入京。
他们入京那天,何岸一下朝就迫不及待往家里赶。
下人面上都是喜气洋洋的,自从何繁来信定了归期,他爹和他娘的心情就好得出奇,今日一大早更是时时带笑。下人们自然也没少了好处。
穿过院廊,主屋里房门正大敞着,有隐隐的说话声传出来。阳光很好,院子里都是叽叽喳喳的鸟叫声。
何岸才走到门边就能听到何繁的声音,带着笑,何岸的嘴角也忍不住勾了一下。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将袖口抚平,又按了按领边,这才迈步往里走。
何繁换了身干净的衣裙,卸掉拆换跪坐在矮榻上。何母轻轻地摸着她的发顶,虽然红着眼眶但也很开心地笑着。
何岸在门外听到的声音是何繁正在哄何母,听见他进门的声音,何繁就回过头来,眼一亮。
“阿岸!”
她从矮榻上跳下来,在外这么多年,并不见稳重,反倒更活泼了。
何岸老实地站在原地,等她飞扑过来。这几年他个子飞窜,早已经是一个高大可靠的成年男子模样了。何繁站到他面前,不得不仰头看他,弯着眼睛说:“阿岸又变高了!”亲昵带笑的语气,她笑,何岸也不由得跟着傻笑。
七年里,何繁与家人前前后后也见过几次。不过她与纪岐不能擅自离开黔岭,一向都是家人去黔岭探望她。
不过路程太远,也只见过两三次。所以这次难得回来,何母才会一见面就掉起了眼泪。
“姐夫呢?”纪岐在黔岭的名声都传到京中了,他不仅擅长征战,居然还十分懂得如何有效治理地方,黔岭一直因为疏于管理,盗匪横行。纪岐接管以后,倒是平了地方之乱。
何繁拉着他坐下,“他进宫了。”
何母也凑过来,笑着和何繁说:“阿涴还说想见见你,这也是应当的!她如今做了皇后,宫里也没几个能说话的人。”何母说这话的时候真心得不得了,自从何繁离京去了黔岭,何涴心里那团恨意也无处施放,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就平复了一些。倒让这对继母女的关系比以往和缓很多。
“咱们娘俩待会儿也进宫,说不定能和纪岐一起回家来。”
————
何繁似乎变得不大爱说话了。
这是何涴再次见到何繁之后,在心里对她下的第一个评价。
她挨着何母坐着,何涴和何母说上两句话就忍不住看她一眼。她微微抿着嘴,正很认真地听她们说话。极少插话,偶尔露出一点笑意来。
皇后的寝宫布置得华贵舒适,陈设无一不是价值连城。何涴穿着凤袍,高髻被发油抹得锃亮,露出光洁的额头和姣好的容貌。
仪态万千地坐在位子上,长袖服帖地落在膝上,上面金凤夺目。她并无任何炫耀之意,但一举一动都是沉淀多年的威仪。
何繁却并不受影响。不露怯不生嫉,感受到她看过来,就大大方方地直视着她的视线,然后突然就弯眼笑了。
何涴低下头小口喝茶,香气熏着眼,她竟觉得有些茫然。
黔岭至寒、风沙漫天,对女人的伤害应当是最大的。许多人都免不了头面生疮,被沙尘摧残肌肤。
她本以为何繁也会深受其中的苦楚,或许会后悔当初义无反顾地跟着纪岐离京,离开扶摇直上的何家。
偏偏何繁还是这样娇柔的模样,一张小小的脸带着被百般呵护才能有的莹润光泽。但她却早已经没有了当年的不甘心。
何繁身上的衣裙不是京中的样式,京中女子追求灵动飘逸的长袖宽带和花鸟虫鱼的精巧绣纹,她穿得却很利落,衣着勾勒得整个人都多了几分精神。
肩头蜿蜒到臂弯,绣着一只栩栩如生的大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