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系远的人,对你应该是无计可施。”周夫人道,“至近的人,也就是你的门生,却能看到你的弱点,更甚者,可能有些人自一开始就是刻意得到你的认可,等到适当的时候给你迎头痛击。”
程阁老面色一整。
“有些文官,最有耐心,让他们等待多少年,只要能够达到目的,他们都在所不惜。”周夫人落下一子,语气变得淡漠,“这些年,我对你的一些事、来往的一些人,很留意。不是如此,我也就不能给你提醒。眼下你不肯对端王低头,加上之前那些是非,他一定会寻找你的软肋,让你俯首帖耳或是把你除掉。到了这关头,你出事,意味的便是益安的前程不保。所以,我想略尽绵薄之力。只是妇人之见,可有总比没有要好一些。”
她是刻意让自己显得态度淡漠,刻意把周益安拿出来说事。
目的只有一个:告诉他,她不是关心他的安危才做这些工夫。
口不对心的人,程阁老见得多了,从来一笑置之。唯有眼前这一个,让他心头刺痛。
他轻咳一声,为的是确保自己说话时语声如常:“只有名单,没有解释?或者,是想亲口告知?”
周夫人从袖中取出一个信封,“有。担心你家事缠身,来去匆匆。”
程阁老接到手中,望着信封上清逸秀雅的“程阁老亲启”五个字,眉峰紧紧一蹙,指间越来越用力。
周夫人无法忽略,转头望向别处,眉心亦是紧紧一蹙,继而端茶啜了一口,深吸了一口气,平静地道:“请你亲自前来,还有一件事——锦绣的诰命夫人头衔,要到何时才有旨意下来?”
寻常人不是薇珑,不可能成亲当日就接到册封诰命的旨意。寻常门第要照章程来:请封的折子送到内阁,转交皇帝过目,皇帝再交给礼部去按部就班地落实。
短则三五个月,长了就没谱了——皇帝一直看女子婆家不顺眼的话,礼部会一拖再拖,没个准成。
她之所以提及这件事,是要告诉他:我已经是有儿媳妇的人了,等锦绣接到世子夫人册封旨意的时候,身份就要变成周府太夫人。
程阁老闻言唇角上扬,把信件收起来,逸出悦耳的笑声,“此事不急。况且,就算你成为周家人嘴里的老祖宗,在我这儿,也没什么不同。”
“……”周夫人也笑了,“你想多了,只是不想委屈了锦绣。见到你了,顺道问问而已。”
程阁老从棋子罐里取出一枚棋子,兴致索然地落下,眼眸一直凝视着她,“很多年不曾下棋,其实早已摸不着门道。如今我这棋艺,只会惹人嗤笑。”
“已经无心的、应该忘记的,放下也很好。”周夫人自嘲一笑,“我是日子太清闲,只有这些能够打发时间。”
他很多时候要尽量避免与她相关的事,才能避免自己一蹶不振,如常在官场上行走。
她不在乎,她愿意继续沉浸在那些嗜好带来的美好与痛苦并存的回忆之中。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
惯于伤害、远离人的人,最先折磨的都是自己。
程阁老仍是眼神柔和而执着地看着她,“也总有放不下更不想放下的。锦绣小的时候,最喜诗词。两三岁大的时候,便很是聪慧,最高兴的事,就是我教她背诵诗词。”
周夫人垂眸,拈着棋子的手指一点一点加重力道。
他语声柔和:“只是小女孩,却最喜欢意境洒脱、豪放的诗词。长大一些之后,喜欢读史书,很有自己的见地。这些与我一位故人一样。由此,我这些年视她如爱徒,她喜欢学什么,我就教她什么,自己有心无力的时候,便请人代为教导。”
“……”周夫人清了清喉咙,“那多好,是益安的福分,亦是我的福分。”
“嗯。”程阁老笑了笑,“也是我的福分。没有她,我与周夫人,还是天涯咫尺,各自为安。”
周夫人撑不住了,手里的棋子随意落下,站起身来,“已经耽搁阁老许久,多谢阁老赏脸。告辞。”
程阁老没说话。
周夫人转身,缓步向门口走去。
“后悔么?”他语气寻常,仿佛在询问的只是最寻常的小事,“恨过么?”
周夫人停下脚步,脊背挺直得有些僵硬。
程阁老继续说道:“不甘么?——我只是想知道,你是否有这些心绪。”
周夫人闭了闭眼,让自己忽略掉无声落下的泪。吸了吸气,又轻咳一声,语气仍如平时一般平静:“后悔,不甘。但是不恨——不恨你,也不恨自己。”
程阁老站起身来,并没动,只是望着她。即便是往前一步,都会吓到她。他不能那么做。
“我知道,你想听我对过往说点儿什么。我说。未免琐碎,你听着不要心烦才好。”
“不会。”他说,“你说。”
“你曾做过你力所能及的一切。”到此刻,她愿意把一些旧事、旧日心绪如实相告,“我也不是无所作为,我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有那么一段日子,我是可以为你和姐姐拼上性命的,真是那样打算也那样去做的。可是……毫无用处。”
程阁老的手背到身后,紧紧地握成拳。
“家族,这两个字,是一些人的福,也是一些人的劫难。你我皆如此。”周夫人含泪而笑,“家族面前,我的生死不重要——不是谁告诉我的,是我亲身经历明白的。那时起我就知道,成眷侣的有情人真的是太幸运,我没那份福气。”
程阁老闭了闭眼。
她继续道:
“最后一次,你去找我,要带我走那一日,我已经明白了那些。
“那一晚我都在想,要不要自尽,让我的家族失去我这个可以随意拿来利用的人。
“又想,我可以为了你自尽,向你证明,曾经的一切,我都是出自真心。
“可是,之后呢?你不会过得更好,姐姐也会陷入绝境,会被逼迫着嫁入周家。我那时还有一丝希望——我生不如死,没事,姐姐能如愿就好。
“就这样,我嫁了。我真的以为,姐姐遇到的人与你一样,他会娶她。
“起初的日子,姐姐特别不安,经常去看我,我如果有一丝不如意,就等同于她的噩梦。
“我告诉自己,把别的都忘掉,只过好眼前的日子。那些最好的人,最好的东西,我不配拥有。
“没想到,清音出生后不久,姐姐病故——其实她是上吊自尽。我爹娘视为奇耻大辱。
“从那之后,我其实已经是个死人。心死了。我做过的一切努力,没有任何回报,不死又能怎样?
“最终让我活过来的,是一双儿女。
“还有你。”
说到这儿,周夫人抬手拭去脸上的泪,笑着回眸看他,“我怕看到你,但又愿意见到你,看你好生生地活着,已经心安。
“我最怨恨的人,是家人,是姐姐的意中人;我不恨你,不恨,更没有不甘。
“你注定不该在成婚之前与人生情。
“你我之间,是一局死棋。
“如今的程阁老,更是我配不起的人,我有一丝惦念都已是亵渎。你两袖清风,随时可以放下一切,别人做不到,我尤其做不到。
“生儿育女,不是让他们受尽折磨,更不是让他们因为自己蒙羞——很可惜,我早就明白,却到如今才肯为这道理有所作为。
“我这一生,最后悔也最庆幸的事,是与你相遇结缘。”
她笑意更浓,眼里的悲凉也更重,“阁老,日后再相见,能如友人的话,也罢了;再有让你我记起旧事的情形,还是能免则免吧。”
程阁老凝视着她,良久,缓缓点头,“感激你对我说出这些。你的心思,我自认很明白。我要的,也只是你安好——偶尔相见,喝一杯茶,说一说话,便已足够。在你再不愿相见的时候,便是我退回到原点远望你的时候。”
“同样的,我也谢谢你。”周夫人转头看着前方,泪水再次到了眼底,语气有了一丝哽咽,“若有可能,不要孤孤单单地度日,把日子过得多一些欢喜。这是我近日在佛前的祝祷。”
语毕,她举步出门。
程阁老转身推开窗户,望着楼下。
等待她下楼,望着戴着帷帽的她上了马车,又目送她乘坐的马车离开视线。
没有人知道他此刻的心绪。
没有人知道他是否曾为这女子心碎、心疼得落泪。
那一段情缘带给他的一切欢喜、痛楚,只有他知道。
·
唐府。
薇珑与唐修衡没正形地闹了许久,末了依偎到他怀里,说起自己今日的感触,“不是太久的伤心,不是真的心结,娘不会那样。说到底,她就是看你性情变化太大,才特别自责、内疚。”
“的确是。”
“可是,到底是什么让你的性情转变的?”薇珑搂紧他身形,“你从不肯跟我说,今日说一说,好么?”
“说了又有什么用?”他不想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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