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枯真的将房契丢在了霍家的桌上,霍水仙在厅里坐着,又站起来在厅里来回踱步两圈。
半刻之后,他招来小厮,说:“你将这匣子原样给何大人送回去,就说无功不受禄,这礼太重,霍某人没有能帮忙的地方,受之有愧。”
霍水仙身边的小厮叫渔石,年纪很轻,正是风流爱侨的时候,他拿着匣子一出门口,就撞到了新来的丫头,芦荟。
芦荟腰肢一摆,细长的眉眼往渔石身上一睃,道:“去哪儿?”
这声音细细的,有些轻佻,说不上不正经,但也绝说不上正经。渔石搂着匣子,勾着头,“不去哪儿,大人吩咐了事情,我出去一趟。”
芦荟摸出一张帕子,大冬天的,她拉了拉小袄的领口,“哎呀,我这里起了个包,你帮我瞧瞧。”
渔石没动,芦荟拉了渔石的手,“痒得紧,快帮人家瞧瞧。”
渔石刚抬起头,芦荟手往他跟前一伸,“快给我瞧瞧,匣子里有什么好东西。”
“别动,那是大人......”
两人一来一回间,匣子开了,里头轻飘飘落出来一张纸,纸落到雪地上,沾湿了一角。渔石连忙捡起来,“坏事了,这是要还给何公公的,这下湿了,怎么是好?”
芦荟纤腰一甩,背过身去,“我可甚么都没瞧见,天知道你怎么把东西弄掉了,你等着大人打你板子吧。”说罢,竟一扭一扭走远了。
渔石捏着一张湿了一角的房契,那头月满就来了,“哟,这是作甚,站在这里,你是要出啊,还是要进呐?”
见是月满来了,渔石苦着一张脸,“月满姐姐,我将大人要还给何公公的房契弄湿了。”月满往前头一凑,“看你这小脸,苦瓜似得,要滴水了。来,我瞧瞧,甚么房契?”
月满睃了匣子内的房契一眼,道:“无事,你到屋里停上几刻钟,这纸就干了。”
......
“渔石转头回了屋子,月满在园子里站了一息,扭头就往外头去了。”
霍青棠手里拿着一本书,璎珞坐在那头做针线,石榴道:“姑娘,婢子觉得月满有些不对劲,怎么见了渔石的东西,转头就往外跑。婢子觉得,她是不是......”
璎珞在那头道:“月满兴许是外头有人了。叠翠和她同吃同住,说月满做了男人里衣,还有袜子,都是送了人的。”
石榴在青棠身后站着,“姑娘,婢子去跟月满一回就知道她怎么回事了,还有上次,蝶起小少爷房里失火,婢子也觉得奇怪得很,大家都醒了,怎么只得月满一个人在睡觉。”石榴捏着手帕,咬牙道:“姑娘说瞧见了放火的丫头,不如咱们把屋里的丫头都聚起来,挨个拷问。”
璎珞在那头剪了线头,又拿起绣绷,道:“这个法子失火当天就该用,无奈咱们府里没个话事的,太太又那样,咱们姑娘还未出嫁,管起自家宅院,于理不合。”
石榴叹息,“就是这个理儿。咱们姑娘还是个姑娘,总不能越俎代庖,夺了太太的权,这要传出去,还不知外头要把姑娘编排成甚么样子。照我说,拷问府里的丫头还不够,应该把张家的丫头都拉出来溜溜,到时候就知道张家是人是鬼了。”
石榴有些不忿,她家姑娘说月满有问题,她便日日盯着月满,果真今天就瞧出毛病来了。先是一个芦荟惹了祸,再来一个月满打圆场,这一来一回的,说她们不是一伙儿,谁信呐?
青棠放下书,从窗中看了外头一眼,道:“他说得不错,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石榴脑子慢一拍,直接问道,“姑娘,哪个他呀?”
青棠脸上有些淡淡的笑意,璎珞瞥见,又看向那个装衣裳的箱笼,说:“打断皮肉连着筋,姑娘考虑清楚。”
青棠与璎珞就似在打哑谜,石榴脸一偏,“璎珞姐姐,什么斩草除根,大姑娘在说谁啊?”
☆、买命的钱
月满一出霍宅, 就被人跟上了, 媚春脚下穿着鳧皮小靴子,脚步轻快地跟着月满。月满也没去多远, 从霍家的巷子里穿到另一条小巷子,最后在张家绸缎庄的一家小铺子停住了。
张家在扬州有许多绸缎铺子,在最旺的太平楼旁边有铺子, 在瘦西湖旁有铺子, 在次一点的城郊有铺子,最令张士洋满意的是,在全城太太媳妇的心中有一间铺子。
是的, 说到布料,说到最新的花式和最贴近南直隶的形制裁剪,到张家绸缎庄来问一声,总能得到答案。
张士洋就在他的一间小店铺里坐着, 这铺子地面儿不好,与风景不搭边,与权贵们的住处也不搭边, 唯一的好处就是旁边临着两家吃食店,那里头的东西都是好东西, 传承上百年,据说前朝的一任国师八思巴就是这里的常客, 他尤其爱吃一种马奶混着鸡蛋制成的点心。张士洋也爱吃这种点心,他一度觉得自己与八思巴的智慧不相上下,如果他的出身再好一点, 或许今日他也是入朝封侯的命。
隔壁老店实在老旧,改朝换代已经太久,隔壁店里还能找出来几样蒙古人用过的东西来,例如蒙古人所信奉的‘在马背上得天下’的精巧马鞍。张士洋也曾经想将隔壁店里挂在墙上的马鞍买下来,再转手卖出去,遇上懂行的行家,或许还能赚上一笔。不过隔壁的老头子不肯卖。
张士洋坐在后院,舀一口点心到嘴里,绸缎铺的后院与隔壁店的后院相邻,他翘着腿瞧点心铺那老头的孙子,那小子不是个成气的,成日里浪荡在鸣柳阁,将来迟早要将他祖上的家业败坏个精光,到时候那套马鞍绝对是他张士洋的囊中之物。
张士洋想得深远,此刻不仅想到了隔壁的马鞍,还想到以后如果将隔壁店铺买下来,留住人家的厨子,自己或许还能将这一样点心吃食发扬光大。往里头混点燕窝沫子,加上些许装饰,再翻上几倍价格,也是条来钱的道子。
“老爷。”
月满从前头走道穿进来了,张士洋伸出手,“你来啦?”
月满穿着粉红的坎子,仔细一看,坎子包边还是缎面的,她拉住张士洋的手,笑道:“老爷又在这里坐着,准备偷师隔壁的手艺?”
“调皮!”张士洋冲月满笑,笑得还挺温柔,媚春在小院子的廊檐上勾着,瞧见张士洋和月满之间的媚眼流转,差点生出一身鸡皮疙瘩。
月满站在张士洋身后,替他揉肩,“老爷,今日有人去拜访过霍水仙,还拿着一张房契,是瘦西湖边上的,宅子三进,算下来要千两银。不过霍水仙没要,不知道甚么原因,霍水仙又让渔石给人家退回去了。”
张士洋拉月满的手,“你就是聪明!”
月满往张士洋身后一靠,“老爷哪里话,老爷才是真聪明,那日家里起火,老爷连霍蝶起一同烧了,谁也怀疑不到老爷身上来。”
张士洋仰头看了月满一眼,“你回去吧,好生照看太太。”
月满亦是识趣,弯身低声道:“婢子多嘴,老爷不要生气,婢子好不容易出来一回,还请老爷怜惜。”
月满说了软话,张士洋腿脚不便,他将粉衫的丫头往自己怀里一扯,“今日不甚方便,改日再好生补偿你。”
“老爷真坏!”
......
“后头就是一些唧唧歪歪的废话,甚么‘我好想你啊”,甚么“盯住霍水仙啊”,就是这些了。”
媚春一杯热茶倒进嘴里,道:“差点冻死我,他们在屋里卿卿我我,我在外头倒梁上吹冷风,少主,我说......”
伊龄贺手指敲在桌面上,他侧目看霍青棠,“杀不杀?”
媚春跟了月满三回,只要她出了霍家,媚春就跟着她,看她去做什么事,又见了什么人,结果三次都是去与张士洋约会。
快要到元宵,青棠想同霍水仙辞行,也没寻到机会。更兼之霍宅里养了一群张家的狗,青棠此刻要走,也有些犹豫。石榴在家里收捡行囊,她是打算要回苏州去的。璎珞跟着霍青棠出来,听伊龄贺开口便问‘杀不杀’。
青棠没有做声。
杀了张士洋?这并不是最好的选择,张家财力雄厚,至少可以支持霍水仙再进一步后所需要的来回打点。
霍水仙已经升任至扬州府五品守备,在州府衙内已经升无可升,他文官出身,将来若要升官,必会回京,然后入六部。
进了六部,上峰一层层,要往上爬,钱财是最不能少的,张士洋就是霍水仙身边最忠诚的银库。
霍青棠有她的顾虑,霍水仙还这样年轻,凭借他的才貌学识,爬上去只是早晚的事情,此刻折戟张士洋,其实是得不偿失的。
伊龄贺等待霍青棠的答复,而霍青棠顾虑重重,若以大局想,张士洋是不能动的,即使他虎视眈眈,想要蚕食霍家。
“姑娘......”
璎珞开口,话说一半,又停了。
媚春撇嘴,“你有话倒是说呀,咿咿呀呀的,急死人了。”
青棠抬头,道:“你说。”
璎珞在青棠身后站着,她双手叠在一处,目光平静,说话亦是缓慢,她说:“大姑娘,婢子以为,张家舅爷虽不能死,但他可以病,可以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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