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照回拥住他,这些天来,他一直陪着他们母子,温馨喜乐,以至于忘记外面那些激烈的纷争,她甚至还未来得及询问他那天的情形。
似乎是察觉到她心中的愧疚,曹丕抚了抚她的发丝,慢慢说道:“只是一篇赋做得不如子建好罢了,不是什么大事。”这时,他的自负又莫名其妙地跑了回来,令郭照不禁莞尔。
“不过,我们是不是该让父亲看一看征儿了?”她轻轻地问了一句,最近因曹操格外忙碌,曹征又是新生儿,还不适宜见风,曹操一直没有空暇过来,他们也没有抱着曹征去见他,这事遂一直耽搁着,只有卞夫人来了一趟,见了见孩子。彼时郭照还睡着,曹丕仅是在事后跟她提起一句。
“也好,”曹丕思虑一瞬,沉声道:“只是如今我却舍不得撇下你们母子南下江东了。”
☆、铜雀台廿九
“这可是你等了许久才来的机会, ”郭照生怕他因此而放弃, 翻了个身抵在他胸膛上,一片昏暗中, 尚能看见他模糊的轮廓,她道:“我记得你上一次随父亲出征,还是六年前南征刘表的时候。再往前推, 是建安九年的攻打邺城。”
建安九年, 距此已有十年。
曹丕闭上眼睛回想了一番,道:“其实父亲几乎每次都将子建带在身边,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他真的很喜欢子建, 那种喜欢,是我望尘莫及的。你看,子建今年不过二十有三,就被封为临淄侯, 我比他年长五岁,现在也不过是个五官中郎将罢了。”
人在黑暗中,总能轻易将自己的心事倾诉而出, 他缓缓吐露完一段,陷入了沉默。
“父亲给子建加爵, 虽是出于对他的喜爱。还有子文……他们都封了侯,唯独你没有, 但这却未必是冷落你。”郭照轻轻地安慰了他一句,却未起到什么作用。他沉声问道:“这又如何说?”
他摆明了不信她的话,却又忍不住抱有一丝别样的期望。
她无声地笑了笑, 弯起唇道:“现在朝中都在传言陛下要封父亲为魏王,长文先生说,他们奏请今上的表都已拟好了,父亲早晚会成为魏王。若是如此,你可想过之后的事?”
“之后的事?”经她一点醒,有个答案呼之欲出。
郭照轻轻柔柔的声音含着鼓励,与似有若无的蛊惑:“若父亲是魏王,那么将要继承他的人,则是魏太子。”
“你不加侯爵,说不定,父亲正是要将那个位子留给你呢。”她慢慢趴下来枕到他肩头,安心地闭上眼睛。
殊不知她暗示了曹操的暗示,不但没使曹丕放下心,反而使他愈加激动了起来。他倒吸了一口气,想信又不敢信:“你这样说,我今晚该睡不着了。”
她低低地笑了起来,话语中亦带着笑意:“那就莫睡了,我怕征儿待会儿还要醒的。”
闻言,他懊恼地叹了一声,沉声闷道:“那个小麻烦精……”
“之前盼儿子就像盼星星盼月亮,如今又嫌他烦,所谓叶公好龙,说的就是你了。”郭照轻轻说完这一句,撇下他立刻沉沉睡去,徒留他一个在黑暗中长长叹息。
***
翌日,郭照一睁眼,便下意识地摸向床边,却赫然发现睡在自己身边的小肉团凭空不见。她下了床,正要穿衣,百灵适时走了进来,手上端着洗漱用的工具,欣喜道:“夫人今日起得真早,二公子才刚刚把小公子带去找乳娘喂奶呢。”
一听百灵的话,郭照穿衣的速度便慢了些,她松了口气,道:“原来是他在作怪……怎么,今日他不用去丞相府吗?”
“夫人,今日是休沐呢。二公子说,还要带着小公子去见见丞相,所以命百灵过来叫醒夫人。”百灵帮着她洗漱完,绾了个发髻,又妆点一番。这是郭照生产后第一次妆扮出门,百灵遂将她的妆面化得清雅了些。
不多时,曹丕怀抱着曹征走了回来,郭照与百灵齐齐回头,见他穿戴整齐,一身鸦青色的深衣衬得他格外冷峻,“生人勿近”四个大字无形地贴在他身上,偏偏他手上还抱着一个奶娃娃,曹征在他怀里甜甜睡着,格外突兀。
百灵已忍俊不禁,她没敢笑出声来,只是抿着唇。郭照站起来迎上前,将小曹征抱了过来,低头香了香他的小脸颊,笑着对曹丕说道:“下次你还是让百灵抱着他吧,我想今日园中上上下下的人都看见你抱着征儿走来走去了,你肯定把他们吓了个不轻。”
曹丕皱了皱,有些不高兴。他走到一边点燃了熏炉,熏了熏衣袖,又走回来说道:“今日午膳与父亲母亲一起吃。”
“嗯。”由于百灵事前也说过,郭照只轻轻应了一声,专注地看着小曹征的睡颜。他的皮肤已不像刚出生时那样泛着淡淡的紫红色,现在变得莹白通透,五官也稍稍张开了些,精致得像个玉娃娃。
“看,他的眉毛有些像你。”她欣慰地拉了拉曹丕的袖子,换来他轻轻一挑眉,道:“而我的眉毛像父亲。”
于是,符合夫妇两个意料之中的,曹操很喜欢这个新添的小孙子,他一见到曹征,便笑着接过来抱了抱。
“他叫征儿?”曹操的嗓音浑厚而低沉,而小曹征被他举着,却仍闭着眼睛熟睡,丝毫没有醒来的自觉,好似波澜不惊。
曹操看着他端详了一会儿,缓缓地笑了起来:“这孩子与子桓小时候有五分相似,有三分不像,没有他那么刚硬,有些温和儒雅之气,大概是随了母亲。”他看了看郭照,轻轻颔首。
丁夫人站在他旁边,噙着淡笑睨了他一眼,问道:“还有两分呢?”
“还有两分,自然是像我了。”曹操愉悦地笑了起来,丁夫人不出意料地“哦”了一声,道:“那么楷儿该吃醋了。”
楷儿是曹彰的长子,也是曹操的长孙,一直以来深受他的喜爱,正是因为小曹楷长得有几分像他。
曹操听闻,含糊道:“小孩子哪里懂得许多,要他们兄弟和睦才是真。”
他或许仅是随口那么一说,却一时无人接话,最先张口的竟然是他手中的小曹征。
“呀。”襁褓里的小东西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张开嘴巴发出一声之后再也没了动静,他睁着眼睛看看曹操,竟然没哭。
“哦?”曹操第一次与孙子打了个招呼,亦有些惊奇:“他竟然不惧我?我还记得子桓出生后才一看到我就是哇哇大哭,不错,这个孩子胜过其父。”
屡屡被点名的曹丕正打算出个声,站在曹操另一侧的卞夫人恰巧开了口:“丞相还说呢,丕儿那时候才刚出生,见了谁都是会哭的,过了一月之后,可不就好了许多?如今征儿也快要满月了,时间过得可真快。”
她一提起陈年旧事,曹操也跟着忆起往昔来,他叹道:“是,犹记你生子桓那年,我也同他现在差不多年纪,大抵已在陈留起兵了。”
他说的正是当年英勇意气之时,当时适逢黄巾起义,天下大乱,后有董卓祸乱朝纲,他便趁机起了兵,闯下一番天地。
“只是儿如今还未能达到父亲当年一半成就,深感惭愧。”曹丕低了低头,沉声说道。
丁夫人早就坐到一边,悠闲地喝起了糖水。她抬眼瞥了曹操一下,不留情面道:“没一样是说对了的。子桓出生那年,你已三十有四,比子桓现在大了足足六岁;你在陈留起兵时,子桓也两岁了。”
“谁会记那么清楚?”曹操也不悦地回头瞥了她一眼,小曹征感受到他不友好的语气,也不开心地皱起了鼻子,几乎就要放声大哭。
“还是要哭。”留意到孩子的变化,曹操又回过头叹了口气。他不会哄孩子,正想把小曹征交给走上前的郭照,却不料卞夫人手快了一步,顺势将孩子抱在了怀里轻哄着。
郭照上前的步子顿了顿,然后退了回去。
卞夫人毕竟是带过四个孩子的女人,比在场任何一个人都有经验。她柔和温婉的气息令小曹征感到十分安心,不仅没有哭出来,还又很快睡了过去。
“这孩子的确乖巧,养起来也省心。”卞夫人抱了他一会儿,轻轻叹了一声,道:“就是有些弱小,我看郭氏的气色也不比从前了,应是不太足月便生产的缘故,你们母子二人当仔细调理休养。”
她微笑着对郭照关切几句,一回头,又见曹操陷入了沉思,他皱着眉头,道:“我刚才还想让这孩子跟上子桓,我们一同南下讨伐孙权……”
“并无不可,”丁夫人插了一句话,道:“我看你也挺喜欢这个孩子的,何况他才刚出生,你要子桓离开他们母子半年,任是谁都无法割舍的。”她不经意地看了看卞夫人,又道:“产婆和医工都说了,这孩子不过生下来有些瘦小罢了,他还是十分建康的,你有什么好担心的?”
曹操听后点点头,大手一挥,将此事敲定了下来:“那子桓,此次你就带上他们母子二人,我看征儿这个孩子天资不俗,与别家孩子都不同!”
众人不知他指的是不是小曹征没有被他吓着,更不知他是在王婆卖瓜,还是意指只有曹丕的孩子与众不同。众人回过味儿来之前,卞夫人轻问了一句:“子桓出征,那该由谁来掌管邺城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