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氏目光里的恩威并施之意令曹丕皱眉。
甄氏背对着他,他看不见她的表情。
“……是。”
“不必。”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一个妥协,一个拒绝。曹丕干硬的回绝令刘氏的笑意凝结,甄氏闻声侧过身,略微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愤怒,也没有惧怕,只有平静。
她的五官像是画工笔下勾勒出来的,一笔一划都恰到好处,完美的线条极尽柔和,弯弯的黛眉与含烟般的双眸,即使不露喜怒,也自带风情。但这样的美人,又全然不像个柔弱的女子,她眉眼间暗藏的坚韧,与她柔美的面容两相对比,形成一股强烈的吸引力。
晚来的曹真一进门,目睹这一幕,脚下就是一顿。
他目露欣赏之意,将甄氏从头到脚看了三四遍,而她则安静的像只艺术品雕塑,任人欣赏。
比起刘氏,她的镇定自若才令曹真有些佩服。
“子桓,这个其实可以收下。”他轻咳一声,凑近曹丕,在他耳边轻声说道。
他的声音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不料曹丕毫不给他面子,直言道:“我说不必。”
霎时间,一屋子的女眷全都看着曹真,什么样儿的眼神都有,使得他心有尴尬,又得强作凶煞。
曹丕斜了他一眼,说道:“你若是喜欢,就自己留着。不过我奉劝你,最好先等等父亲如何说。”
说罢,他转身大步地离去了,曹真看着他绝决的背影,气得干瞪眼。
曹丕冰冷了一句话,让屋里的女眷全都打了个寒颤,他提醒了她们,自己的命运已经全权交在了曹操手上。
刘氏阴沉着脸,眼底尽是愤愤之色。她何尝听不出曹丕的话外音——她找错了人,曹操才是她要竭心尽力讨好的对象,而他坐不了主。
甄氏漠然地低头看了刘氏一眼,没有出声。
曹丕走了,曹真对这一屋子女人也没了兴趣。不过他在临走时,又若有所思地看了甄氏一眼。
的确风姿绝代,令人见之忘俗。
他们进了邺城,夜里有了宽厚软和的大床,软枕锦被,曹真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他想了一夜说辞,最后实在憋得难受,忍不住起床出了门,在院子里四下晃悠。
曹丕的房间离他的不远,他走了没两步,就发现曹丕房里还亮着微弱的灯光。
他没犹豫,直接上前敲门而入。
“吓!”曹真堂堂七尺男儿,长得五大三粗,一进门却被吓得丢了三魂六魄。
只见曹丕穿着单薄的中衣,长发散着披在背后,他坐在镜前,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手上的木梳。
曹真咽了咽口水,活像见了鬼似的。他磕磕巴巴地问道:“子桓,你大半夜……不睡觉,发了什么病?”
曹丕淡淡瞥了他一眼,漠然的目光在昏暗的夜色下,显得有些阴森。
……曹真忽然觉得这眼神有些熟悉,好像白天在哪见到过。
“好好好,既然你不睡,不妨让我与你说一说你现在的处境。”曹真猛地上前,“啪”地一下将铜镜扣了下来,他大喇喇地坐在木案上,也不顾仪姿。
曹丕默默将木梳收回袖里,隐蔽的动作瞒过了曹真。
“不管任氏会不会回来,卞夫人始终是不希望她进门的。即便她回来了,如愿嫁了你,可卞夫人不喜欢她,她在府里的日子定然很难过,你想她受委屈么?”曹真决定从晓之以情说起,他一边说,一边看着曹丕的反应,见他不反对,他就放心地说了下去。
曹真恨不得把心窝子都掏了出来:“你看,你现在还没能入仕,即便入了仕,也不能代表什么……卞夫人可是主公如今最看重的枕边人,何况她又是你与彰、植二人的母亲。为了以后着想,在立嗣这件事上,你至少得想办法让她做到不偏不倚,若她偏袒子文和子建,你岂不是要吃亏?”
他觉得自己从未这样通晓事理过,眼见话题愈走愈远,他定了定心神,正想再重头说起,不料曹丕动了动眼睫,打断他,问道:
“你想说什么?”
“我……我想说,”曹真倒吸了一口气,叹道:“你不能令卞夫人对你有了意见,而任氏就是横亘在你们母子之间最深的根源!”
“事已至此,我无法让步,至于母亲,她会改变她的看法的。”曹丕沉默了数秒,又道:“人都有喜好,没有人能做到所谓的不偏不倚,她更喜爱彰弟和植弟,是人之常情。”
“还说!”曹真瞪了他一眼,压低声音道:“你看袁氏,不就是因为刘夫人偏爱幼子,兄弟争斗永无宁日,才使得袁绍死后也不得安生?”
“我们与他们不同。”
曹真被他噎得一时无话可说,总不能说他们曹家的兄弟和袁氏三个蠢蛋是一路货色。曹真低头沉默了许久,才道:“总之,你今日劝过我了,而我也要奉劝你一句,”他重叹一声,旧事重提:“趁机将那个甄氏讨过来。就算你不喜欢她,不愿碰她,摆那放着好看也无碍。这样好处有三:一,你替卞夫人分了忧,她定然欣慰;二,卞夫人见了甄氏,一定以为你喜新厌旧,就再也不会惦记着任氏了;三,你不要甄氏,自然会有旁人要,主公帐下什么人都有,于她未必是件好事,若是主公自己……咳,有意,那就更糟糕了。”
曹丕高挺的鼻梁一侧投下重重的阴影,他淡漠地听完曹真的一番话,看着他缓缓说道:“你最好将今夜这番话忘得一干二净。”
曹真大为讶异,声调一下子拔高:“怎么,你不同意?”他一时激动,全然忘记自己方才还编排了曹操。
“你不知内情,”曹丕闭上眼睛,又很快睁开,仿佛看见了痛苦的过往,他的声音里透露着百般疲倦:“她若是因此而离开我,我就得不偿失了。”
“你怎知她不是’已经’离开你?!”曹真急得都要拍起了木案。
窗外忽然骤风大作,依稀能听见树枝折断的脆响,木窗被风刮开一点缝隙,吹得曹丕长发互相纠缠,在他肩头来回扫动。他站起身,缓步走到窗前,将它们死死关好。
“你说的在理,”他对曹真沉声说道:“而我,也理应未雨绸缪了。”
屋内的灯油渐渐燃尽,火光黯淡了些许,曹丕的面庞也一点一点暗下来,他像一个已经心死的人,安静的可怕。曹真只当他想通了,会考虑自己的建议,将甄氏娶来。
“绸缪?绸什么缪?”曹真明显松了一口气,已在心中认定,曹丕将他的话听了进去。
“你会知道的。”
***
那日过后,曹丕每日早出晚归,遵循曹操的指示,开始打点邺城的事务。他留在袁府的时间很少,除了曹真和几个手下,他从未见过什么人。袁府的女眷就像一群被遗忘的幽灵,被曹丕禁足于后院之内。
就在曹真以为曹丕忘记甄氏这个人的时候,前方传来消息,曹操不日抵达邺城,并于半月之内返许。
曹丕放下信,出门踱到院子里,士兵们正在清扫暴雨过后的水渍,和满地凌乱的枯叶红花。他驻足看了一会儿,士兵们见了他无一不战战兢兢,小心谨慎。
那一日曹丕手段狠辣地处理了几个不守规矩的兵,他们都在一旁看着,被震慑至今,心有余悸。
“带我去见甄氏。”曹丕点了一个离他最近的人,那人拿着笤帚一怔,急忙应是。
许是曹真的主意,甄氏被单独放在她原本的房间里,与其他女眷隔开,与刘夫人的待遇尽数相同。
曹丕推门而入时,甄氏正在看书。
她的乌发全部挽起,梳着标准的夫人髻,而她低头看书的模样却十分似待字闺中的少女,七分静美,三分娇意,令人不忍破坏这样的风致。
只可惜曹丕突如其来的闯入,令美人蓦然一惊。甄氏抬头,戒备地看向曹丕。
“把门关上,不许任何人进来。”曹丕侧头吩咐,趁这片刻的功夫,甄氏已然悄悄拔下了发髻上的金簪,压在了书简之下。
门被轻轻关上,曹丕也转过头来,正视着甄氏。
沦为俘虏之后,她似乎也无心打扮了,一张美丽的脸未施脂粉,身上也穿着最不起眼的藕色衣裙。
这回,曹丕没有打量她太久,他就站在门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说道:“待父亲到达邺城之后,我会向父亲请求,将你要来。我不会带你回许,你可以暂时留在这里,日后我会将你献给我的母亲。”
起初,甄氏听到他的前半段话,眼底充斥着淡淡的讽刺,她翘了翘唇角,没有开口说话。待曹丕说完之后,她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双手放在竹简上,手心的汗浸湿了上面的墨迹。
曹操攻下冀州之后,已有将权力重心移至邺城的打算。无论地理位置也好,城市资质也罢,邺城总比许都更适合成为帝国的中心。届时,曹操定会举家迁移至邺,许都将彻底成为安置天子的地点。
甄氏自然对此一无所知,所以她亦不明曹丕的用意。
她垂着眼,毫无反应。这副举动非但没有激怒曹丕,反倒教他更为平静。他沉默了许久,又徐徐开口:“你可以拒绝,而我此后也不会再来,一切等父亲到来后,由他定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