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昭容双手接过,浅紫色的锦铺着暗纹,丝滑温凉。上襦是浅绸色,这样的搭配虽然不鲜亮浓艳,却比她一身素缥有生气多了。
“姜姨,我……”她正欲道谢,门前响起一阵“噌噌噌”的脚步声,只见一个年轻的婢女神色焦急,甫一走到门口便向姜氏求助道:“姜姊姊,卉女君她不肯吃药,我等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这……”姜氏皱起眉头,对她说道:“我这就过去。”
说完,她转过头来,对任昭容面露歉意道:“卉女君前些日子得了风寒,夫人让妾照看她。女君可先更衣,之后径自去寻夫人便可。”
“嗯,姜姨快去吧。”任昭容隐约猜出“卉女君”就是曹操唯一的嫡女了,不敢耽搁姜氏,将她送走后关上门,简单地将衣服换好了。
丁夫人方才说,晚上还要与“昂儿”一起用膳。这“昂儿”即是曹操的嫡长子曹昂,他与妹妹曹卉虽然是丁夫人的媵妾所生,却自幼被养在丁夫人膝下,如同亲生。外加兄妹二人的生母早早过世,曹府上下没有人敢质疑他们嫡生的身份。
因此在名义上,曹昂与曹卉都算作任昭容的表兄妹。
任昭容看着镜中重新装扮过的自己,脚步有些踌躇。
除却裙子略长了一寸,别处都极为妥帖。
自己这般折腾,好似……好似是去相亲的。
她迎着头皮出了房门,沿着姜氏带她来的路线往回走,她本以为这样不会出错的,谁知绕了几绕之后,反而走到一个更为陌生的庭院之中。偏偏府上没有婢子经过,问也没处问。
耐着性子朝另外一个方向走了走,终于见着个熟悉的厅门。
任昭容松了口气,步伐轻快地走上前去,将门轻轻一推。
她本以为丁夫人坐在里面,正等着她回来,却没想到取而代之的是个素未谋面的少年。
他坐在厅中,鸦青色的衣角摊在地上,旁边摆着一把雕纹剑鞘。身后的日光斜斜地打在他身上,略显棱角的面庞半明半暗。他握着剑柄的手一动,泠泠剑光便映到了他的眉间,也刺得任昭容双瞳微微一缩,几不可见。
她放在门上的手收了回来,一时失语。
少年另一只手拿着绢帕,本在擦拭剑身的动作一顿,他抬眸看向门口,平静的脸庞上渐渐浮现出讶色。
任昭容知道自己走错了,微微一欠身,正要带上门离去,却在手重新搭上门框时,被那少年唤住。
“等等。”他说。
☆、足风流二
任昭容重新抬头,看向他。
少年已经站了起来,并且利落地将剑收回鞘中。他走上前来,抬臂,从里面将门撑住,不让她关。
她又将手收了回去,以为那少年有话要说,却没想到他将她全身扫了一眼,浅绸色的上襦很是贴身,绚丽的日光令颈的线条愈加柔和美好;菖蒲色的裙裾直直垂着,显得少女身姿愈加纤细。他耳根微微泛了红,眉眼间也难掩尴尬。
“你……”他似乎有些艰难地启齿,吐出一个不怎么好听的音节。随即,他清了清嗓子,又故意压低声音道:“阁下是任家女君?”
他只比任昭容高了半头,还是长身体的年纪,嗓音也在慢慢度过变声期。看他头发束起,想必与她差不多大。
忽地被一个陌生的少年道出身份,任昭容不免惊异。她猜测少年也是曹操的某位公子,便坦然承认之:“是。”
少年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撑着门,瞬间将手拿了回来放在身后,另一手还提着那把剑,拇指正来回摩挲着剑柄。
他一收回手,覆在任昭容面上的压迫感便少了许多。
“女君迷路了?”少年得到答案后还不打算罢休,目光微动,缓缓问道。
“是。”
见任昭容毫不窘迫地点头承认,少年的目光也不知在何时柔和了下来,冷冽的气息倏然消散。
“如此,”少年仅停顿了一瞬,回身将剑搁下,踏出门来,道:“我带女君去寻母亲吧。”
不等任昭容点头,他已然向外走了两步,又停下侧过身,请她跟上。
他是曹操的公子,看年纪却不是曹昂。
任昭容没有拒绝他的好意,跟在后面走,看着少年尚还清瘦的背影,暗自揣度。
“我叫曹丕。”他没有回头,却放慢了步子,原本走在他身后的任昭容,不知不觉地与他平齐而行了。
这突如其来的自我介绍令任昭容怔了一下,她正欲问好,又听曹丕说道:“……曾听母亲与阿兄说起过女君。”
这个理由勉强过关,但他今日一眼就把她认出来了,不知情的人肯定以为他们见过。
他的介绍简短利落,没有多说自己的身份,任昭容却知他是曹操的次子,乃卞夫人所生。卞夫人比丁夫人晚了几年嫁给曹操,彼时正受宠爱,接连生下四个儿子。那时任昭容的母亲还在,去曹家见到丁夫人与曹操相看两厌的情景,回来又是一阵忧愁。
任昭容稍一思索,道:“昭容也曾听姨母谈起丕公子。”
她这话只是随便说说的,只因曹丕先前那话让人无所接应,既不能不理,又不好追问。
“哦……”曹丕脚下步伐乱了一拍,又稍快一步,原本任昭容还能看见他的一小半侧脸,现在只能看得到他微红的耳根了。
早知道这样,她刚才就不乱说了。
任昭容摸不清曹二公子的心思,只能说:“方才是昭容失礼了,误闯了二公子的居所。”
这次,少年的回应就自然得多了:“那里不是什么居所,只是我与阿兄平时起居的厅室,女君不必介怀。”曹丕刻意压低的嗓音,也有几分成熟男子的气韵,只是还有一丝摆脱不掉的少年气,混在一起听得任昭容莞尔。
借着曹丕为她引路的机会,她又把曹府的门道记了个清楚。
重新回到丁夫人那时,她正在亲手摆弄着一盆茱萸,嫣红的果子点缀在碧绿间,就像少女鬓边的红宝石。她抬头先看见曹丕,温声道:“丕儿来了?”
曹丕虽是妾室所生,与丁夫人之间并不生分;丁夫人虽然看不惯曹操,却待他的儿子们极好。
任昭容不动声色,从曹丕身后走了出来,主动解释道:“昭容刚才迷路了,是二公子带我来的。”
她对曹丕道了声谢,丁夫人却不与他见外,顺口说:“丕儿留在这里一起用膳罢。”
曹丕点点头,找了张席子坐下,垂目听着丁夫人与任昭容闲话。
“阿姜呢,怎么不与你一起来?”丁夫人问道。
任昭容被她拉着坐在身侧,而曹丕坐在丁夫人下首,两人几乎是面对着面。
“听说卉女君病了,姜姨就前去照看了。”任昭容如实答道。
丁夫人点点头,原本安安静静的曹丕却出了声:“阿卉又不肯喝药了。”
此话并非问句,却刚好对上了任昭容看过来的视线。想不到曹丕身为曹卉的异母兄长,也深深了解妹妹的秉性,才刚刚长大的少年,语气里已经有了无奈。
除此之外,任昭容也听出了他话里的宠溺。
曹丕不露声色地别开眼,看向丁夫人,道:“儿那里还有些石蜜,回去全给了阿卉吧。”
石蜜的原料乃是甘蔗,煎之凝如冰,破如博棋,可以称之为原始冰糖。这种东西放在现在,还是稀罕物,听说是西域传过来的,故此市面上也并不常见。
曹丕小小年纪,手上还藏了好东西。
“不给也罢,只有你总惯着阿卉,才使得她越来越娇纵。”丁夫人摇摇头,并非是在与曹丕客气。
“阿卉只是年纪小罢了。幼时,阿兄也是一样惯着我。”说到曹昂,曹丕就有了正当理由。
丁夫人笑道:“就是你阿兄与我说,’丕总对阿卉有求必应,已经不把我这个长兄放在眼里了’。”说到底,曹昂与曹卉才是同胞兄妹,相比之下,曹昂对待妹妹反而更为严厉。
任昭容听着母子二人的对话始终萦绕着曹昂,暗自不语。每当谈起他时,丁夫人的面容无比柔和,没有一丝犀利的样子。曹丕也乐意与她聊着有关长兄的一切,少年原本如同穹幕的双眸,也缀上了星光。
“母亲说的极是——”一道朗朗的青年音传入厅中,三人齐齐抬头,正见他们谈论的男主角身着山鸩色直裾,头发高束着,肩披着澄澈的阳光大步而入。
青年走进来道:“我才去看过阿卉,又在吵着要甜食了,阿丕万万不可在此时过去,让她吃些苦头才好。”
曹丕抿唇点点头,二话不说地应了。
“这是昭容?”青年一回头,看到任昭容后爽朗一笑,上前一步道:“可还记得我?”
☆、足风流三
他这么问,就算不记得,也是能猜得出的。
任昭容站起身,见礼道:“大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