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想法会造成许多不安定的因素,为了避免纵容出第二个清衣族,迅速将杞枝国人教化成和岳梁国人一模一样的计划迫在眉睫。这就需要一个文武治理皆通的人长期领兵驻扎在新国土的中心龙黎,监守着,让那片新土地顺利地度过敏感期。
这个敏感期听起来可能很短暂,但真正执行下来,有可能一辈子都不能再回到故土。
梁敕不知道该派谁去,官位太低的人不行,官位太高的人,不是没办法离开梁都,就是放走了他不放心。其他人也没个好主意。
就在朝堂上为了这件事倍感为难的时候,自打战事结束就再没出现在梁铄面前的梁敏突然来到回香楼,对梁锦说:
“如果父王信任我,我愿领兵前往龙黎驻守。”
梁锦盯着他低着的脸看了一会儿,开口,淡声问:
“你走了,瑞王府怎么办,拆了?”
梁敏没想到梁锦会这么说,双肩微颤,顿了顿,低声回答:
“父王还有阿味,我愿放弃世子位,终身不再踏入湘宁关半步。”
梁锦没有立刻说话,他望着梁敏,沉默了良久,说:
“你是你,阿味是阿味,没有谁能代替谁这样的说法。你的出生确不再我的计划内,但你是我的儿子,不管我与你母亲有着怎样的恩怨,那是我和她之间的事,你始终都是我的儿子,这是无法改变的,这个事实我始终都接受,从未排斥过。瑞王府,我说过给你就会给你,即便是现在,你也无须任何顾虑。”
梁敏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他跪下来,跪在梁锦面前,轻声道:
“是我想要去龙黎,请父王成全。”
除了执意迎娶林嫣的那一次,梁锦还从未见过梁敏在其他事上如此固执,他望了他一阵,动了动嘴唇,说:
“知道了,我会向太子殿下提出由你领兵去龙黎驻守。”
“谢父王成全。”梁敏恭恭敬敬地向梁锦磕了一个头,慢声道。
梁锦望着他,眸光似乎有些复杂,但是仔细看,却看不出他有什么情绪,仿佛水一样平静。他看着梁敏从地上站起来,转身,欲要离去,这个时候他开口,低声说:
“阿敏,父王这一生做过许多错误的决定,因为这些错误,许多年里都过的很糟糕,你不要像父王一样,过去了才知道懊悔,人生没有重来的机会,最重要的是自己的心,别让自己的心太难过,父王让你生下来不是为了想看你难过的。”
梁敏的心里忽然涌出一阵难以用言语去形容的酸涩,他和梁锦之间的关系很复杂,他知道梁锦不讨厌他,但他也知道梁锦不喜欢他,对他,梁锦履行了作为父亲的义务,替他把握了人生的大方向,所以他才长成了在外人看来出色而优秀的瑞王世子,然而在感情上,他们是没有交流的。梁敏尊敬梁锦的战功,崇拜梁锦的威名,他曾希望成为像梁锦一样的瑞王,但他崇敬的仅仅是瑞王。这是第一次,梁敏深刻地感觉到这个人是他的父亲,尽管有许多无奈,许多怨恨,许多懊悔,但是在内心深处,父亲是希望他过的好的。
梁敏有点难过。
然他终究还是走了,什么都没有说。
在他心里,虽然残留着许多别扭和不舒服,但理智上,他不恨梁锦。造反是死罪,更何况这么些年,母亲利用和操纵血阴教、清衣族犯下多少罪孽,平民的死伤,将士的鲜血,甚至包括怂恿梁效逼宫,还有梁喜……即使母亲不是凶手,也间接造成了罄竹难书的惨案,这些他都没办法原谅。他觉得自己没有脸再在梁都呆下去了,所以他心灰意冷,他想要离开这里,现在,梁都的每一寸土地都会让他觉得窒息。
尽管如此,他还是没有办法憎恨母亲,他没有办法……
他不恨父亲,也不恨母亲,他只是觉得自己是不应该存在的,是多余的……
忍耐着无法排遣的窒闷感,梁敏步履沉重地走出院门,抬眼,心脏猛地一沉。
前方的梧桐树下,黑衣黑裙黑纱覆面的女子站在那里,她静静地望着他,一双剔透的眼如冰,黑得沉冷,黑得深邃,黑得刺骨。
梁敏停住脚步,他犹豫了一阵,最终还是选择迈开步子,走向回香,他站在她面前。
二人沉默了良久,梁敏抬起头,低声道:
“我对父王说了,我要前往龙黎戍守。”
“等你想清楚了,你可以随时回来向我报仇。”回香开口,说,她的声音依旧沙哑,语气却很淡,如水,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
梁敏没想到她会如此直白,愣了一下,他蹙眉,看着她说:
“虽然我还没有找到,但是,人的一生应该有比复仇更值得去做的事吧?”
回香微怔,她定定看了他好一会儿,嗓音沙哑地说:
“对你,或许有吧。”
“那一年,我被叛军掳走,身陷火海,连母亲都没有救我,夫人为何会冒着生命危险忍耐着烧伤将我从大火里救出来?我本以为夫人是想用苦肉计讨好我,可夫人并没有从我身上谋算过任何好处。夫人为何要救我,即使我被烧死,父王也不会责怪你,反而是母亲会失去她重要的工具,阿味又能名正言顺地获得世子位,这样的结局不是更好么?”
回香没料到他会问这个,沉默了良久,她淡淡地说:
“你父王生母早丧,没有外戚倚仗,幼年时在宫中尝尽辛酸,步步艰难,可他却十分倔强,那一年大火中的你特别像他幼年的时候,心中恐惧,却硬要逞强。”
梁敏望着她,她语气平静,眼神也没有任何波动,可是这时候的他却忽然懂了,父王付出去的感情并不是没有回报的,他与回香之间也并不是单方面的痴守,回香只是没有表现出来罢了。
梁敏垂下眼帘,他默了一会儿,艰涩地开口,问:
“夫人与我母亲之间的仇怨……”
“我与你母亲之间的事,与你无关,与你父王无关。”回香在他还没有问完时便打断了他,她冷声说。
梁敏不知道该说什么,一阵缄默之后,他低声道了句“告辞”,迈开步子,向大门的方向走去。
“阿敏,”回香停顿了良久,就在他快走远时,她忽然开口,转身,看向他,说,“你的母亲,她错生了时代,她确实比端敬太后更有才能。”
梁敏静静地望了她一会儿,他没有做声,沉默地转身,他离开了。
回香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仰起头,凝视着一碧如洗的天空,许久都没有移动。
在夏季快要结束的时候,梁敏启程,前往从前是杞枝国首都现在被更名为龙黎的昆德城。
没有人送他,在边关大捷之后他悄悄地入城,这一回,他亦是悄悄地离开,什么都没有带走。
这一回进入龙黎驻守的并不是他带惯的白羽军,新的士兵正在湘宁关前集结,只等待他抵达,就要领兵进入龙黎城。
新的将士、新的幕僚,一切都是新的,新的开始……
这明明是他选择的,可是不知为何,他的心里空落落的,就像皮肉下正包裹着的是一块寒冷的冰,他冷到了骨子里。
纵马出城,城外,野草丛生。马溅飞尘,炎热的天气,热得近乎干枯的土地上看不到一个人影。梁敏骑在马上,催马飞奔,他感受不到半点气温的炎热,心中是说不出的沉重,是道不尽的幽寒。
古任跟在他身后,望着他心不在焉的样子,有些担忧。
马蹄踏地,发出震耳的隆隆声,就在这时,二人突然发现前方不远处,生满长草的官道边,一辆低调朴素的长途马车停在那里。
在这样的天气里,一直看不到人的官道上,忽然有马车出现,两个人都愣了一下,旋即猜测,这大概是梁都哪家人准备出远门的马车,便没放在心上。
梁敏扬起马鞭,催促骏马,正想超越马车,却觉眼前一花,一个人从马车的遮阴处窜出来,窜到大路中央,拦住他的去路。
梁敏唬了一跳,急忙勒马,好在那人离他有一段距离,他在离对方两步远的地方总算刹住了马。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他面目黑沉,恼怒地望过去,待看清站在路中央拦住他的那个人是谁时,他的心里咯噔一声。起初他还以为是天气太热他出现幻觉了,等反应过来这不是幻觉时,他心跳飞快,空洞感比刚刚更加强烈,让他浑身没有一处舒服。
身穿水绿色柿蒂纹窄袖衣衫,下着湖蓝色印花长裙的素淡女子正是林嫣,林嫣怀抱着神采奕奕的小悠,站在官道中央,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梁敏已经许久没有见到她了,在毫无防备的时候突然看到魂牵梦萦的她,胆怯、软弱与强撑着的坚毅交织,那是一种说不出的苦涩酸楚。
犹豫了良久,他才在她冰冷的注视中下马,走向她的每一步都是艰难的,每一步都有千斤重,当他终于站在她面前时,他仿佛用光了全部力气。
“嫣儿。”他低低地唤了一声,他的目光驻留在她的脸上,他想要将她的全部都印刻在他的脑海里,因为这一别之后,再见面时,恐怕只有来生……来生她还是不要再遇见他了,他只会让她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