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里,沈缙或多或少也见过姜雨柔几次,渐渐地他也察觉出姜雨柔的一些心思,之后便是刻意的疏远。说起来上次花园的意外,是他成亲前后半年里第一次看见姜雨柔。当时她脸色苍白无血色,面上满是惊恐,手指着跌在台阶下的阮诺语无伦次。而那只言片语拼在一起,无一不是说阮诺害人不成反害己。当时的情况下,对长久以来因为姜家灭门而产生的愧疚、对阮岑的不啻,以及因为赐婚而憋在心里的火气全都喷薄而出,交织在一起,他下意识地相信了姜雨柔的话,将所有的罪责都归算在昏迷不醒的阮诺身上。
然而今日的阮家一行却让他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阮诺,想起阮诺写在素白宣纸的娟秀小字,他俊眉一拧。
“将军只知传言不可信,却不知眼见不一定为实,当日的事情将军从未容许阮诺辩驳半句,这是否有失公允?”
“如果我说当初推人的并不是我,将军可信?”
“将军既然不信,阮诺多言无益。”
当日花园里只有姜雨柔和阮诺两个人,没有第三个目睹事情发生的人在场,他对阮诺的斥责不过是建立在姜雨柔的一面之词和对阮诺下意识的排斥上。
沈缙在心底暗暗计较起来,平生第一次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怀疑。他的目光缓缓落在长风的身上,薄唇微启,问道:“霜落园派来的人与你是如何说的?”
本来因为沈缙长长的沉默而惴惴不安的长风听见这一句没来由地松了一口气,老老实实地将之前那个丫鬟的话复述了一遍,末了才道:“属下想,姜姑娘不顾惜自己的身子都想见将军,怕是有什么重要的话要告诉将军吧?”回过味来的长风知道自己之前的“私以为”是僭越了。
“将军只知传言不可信,却不知眼见不一定为实……”
阮诺的话再一次在耳边响起,沈缙原本到了嘴边的话又被收了回去,转而颔首凝眉,淡淡地道:“那就去看看罢。”有些事情他也该好好问一问姜雨柔了。
沈缙迈步便往羲和院外走,走了两步又停下来,想起和自己一起来请安的阮诺,他薄唇微抿,扭头对身后的长风吩咐道:“你去与陈嬷嬷知会一声,我晚些时候再来给母亲请安。”
长风自是应下不提。
霜落园位于沈府东南一隅,院子不大但是小巧雅致,更兼其周围植满了青竹,愈发显得幽静怡人。沈缙走到霜落园门口的时候恰巧碰上姜雨柔身边的大丫鬟青竹,眼见那丫头眼底飞快地划过一抹惊喜,沈缙的眉头却不由微微一拧。
他看着青竹手里端的香茶,抿唇问道:“你家主子呢?”
回过神来的青竹连忙敛去脸上的喜悦,一边向沈缙一边回答道:“小姐她在屋子里呢。”顿了顿,又继续道,“小姐自打前两日有些好转后总不肯好好地按时用药,一心想要见一见将军,如今您来了,还望您能劝着她一点儿,我想也只有将军您的话小姐还愿意听一些了。”
青竹说得情真意切,眼眶也红红的,面上更满是担忧之色,可是沈缙却不为所动,只淡淡地瞥了青竹一眼,声音泠然,道:“你倒真是个会说话的好丫头。”
“好丫头”三个字被刻意地咬重,青竹登时脸色一白,细思自己方才之言,却并不认为自己有错,顿时心里觉得有些委屈,期期艾艾开口:“将军……”
可沈缙却没有给她把话说完的机会,他自己伸手挑开门上竹帘,踏入屋子只觉扑面而来的药味儿浓的过分,不由以袖掩鼻轻咳了一声。
许是听到了动静,屋子里响起一个轻轻柔柔的声音,软糯娇软如三月莺啼,“青竹?让你倒杯茶也去了这么久,真是让我……将军?”
姜雨柔的眼底满是惊讶,看到沈缙的那一刻她甚至露出了几分无措,见到垂首跟在沈缙身后的青竹,姜雨柔水眸微闪,开口道:“将军是来看望雨柔的?”语气里带着一丝隐隐的期待。
沈缙虽未察觉对面姜雨柔心里的期待,但还是淡淡地“嗯”了一声。他有话要向姜雨柔求证不假,来看望她也是在情理之中。
然而他却不知道他的不否认让姜雨柔心里生出了淡淡的喜悦。姜雨柔姣好的面庞上荡漾出柔柔的笑容,连忙邀沈缙坐下,一边又扭头对还杵在门口的青竹使了个眼色,吩咐她去准备茶点。
沈缙抬手拦住,只对青竹道:“茶点便不用了,你且留在这儿,等会儿我有话问你。”
“是。”青竹只能收回迈出去的步子,默默地垂首立在那儿。
沈缙看了一眼仿如弱柳扶风的姜雨柔,见她眼底水波氤氲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原本到了嘴边的问话却说不出口,只淡淡地道:“你大病初愈久立不好还是坐下说话罢。”
“雨柔谢过将军。”
“长风与我说,你让丫鬟传信说要见我一面,不知是有何事要说?”
沈缙言语间的疏离毫不掩饰,姜雨柔面上的笑容微微一僵,翕了翕唇,她才倏而一笑,轻声道:“雨柔知道将军是怜惜我孤苦无依,又顾念当年的恩情,才会收容雨柔在沈家,姜家于将军只是小恩小惠,而将军对雨柔却是活命之恩。这两年来承蒙沈家和将军的照拂,雨柔才有了这安身立命之所,才能衣食无忧。”顿了顿,她抬眼对上沈缙幽深的双眸,扯了扯嘴角,轻声道,“将军的恩情,雨柔只怕倾尽所有也无以为报,我……”
“姜姑娘有话不妨直说。”沈缙淡淡地出声打断,语气淡漠得近乎无情。
姜姑娘……
姜雨柔忍不住自嘲一笑。
她在沈家待了两年,沈缙对她的照拂不可谓不无微不至,就连那一日他的新婚妻子摔下石阶他第一个过问的都是她,甚至连她说的话都尽数相信了……她总以为自己在他的心里是不一样的,总以为自己在他的心里多少占了一席之地,总以为……
然而现实却当头给她倒下一盆凉水。沈缙不让人打扰她静养,可他自己自那日送她回来以后也再未踏足霜落园,即便这会儿沈缙人在这里了,可她却觉得和他之间如同隔着千万重山。
姜雨柔喜欢沈缙,早在当年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便已经动了心,后来在京城重逢,跟着他回到沈家,她便觉得这是天赐的缘分。然而两年过去了,最初的欣喜雀跃如今也化作了心头的泡沫,皇家的赐婚、阮诺的出现,早已将姜雨柔心里那盘棋打乱。
盈盈抬眸,姜雨柔带着无限情意的目光缠绵着落在沈缙俊朗如斯的面庞上,藏在袖子里的手却慢慢地握紧,半晌她终于鼓足了勇气,轻声道:“有些话在雨柔的心里已久,今日却是不得不说了。”
沈缙眉心微皱,还未来得及开口,坐在他对面的姜雨柔便又继续道:“八年前将军蛟龙搁浅于上虞时雨柔便已心生倾慕,只是聚散匆匆未得言表,于京城相逢,雨柔便觉得是上天垂怜,然上虞姜家已亡,雨柔自知身份卑贱配不得将军,可是……”她轻轻地咬了咬唇,才又继续开口,声音却慢慢上扬,甚至带了几分尖锐,“若是将军得了良缘,夫妻和鸣,雨柔也不会说今天这番话,可是那阮氏女除却身份外又有何德何能能匹配将军?雨柔……”
“所以你就把她推下了石阶?”姜雨柔的话令沈缙心惊,心惊之余他却皱着眉出其不意地打断了她的话问道。
之前他对阮诺的话还心存疑虑,这会儿却不由怀疑起当日那场意外里究竟谁才是真正的受害人了。
姜雨柔闻言,俏脸瞬间一白……
☆、亲近
没有丝毫的拐弯抹角,沈缙直白的话让姜雨柔险些瘫坐在椅子上,她理了理情绪才晃觉失言,可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既然收不回来了,只能硬着头皮继续下去。
她眸中蓄泪,抬眼望向沈缙的时候似是有些不敢置信,有些委屈的道:“原来雨柔在将军的心中竟是这样心思阴狠的人不成?”她轻咬下唇,缓缓道,“雨柔方才的一番话发之于肺腑,不料将军却如此看待雨柔,当时只有雨柔与阮氏女在花园,雨柔即便再笨也不会行如此愚笨之事。”
“愚笨之事?”沈缙勾唇,“倒也确是如此。”
姜雨柔微微一怔,一时辨不清沈缙的意思,心里暗恼,嘴上却道:“将军这是不肯相信雨柔了?”
沈缙负手起身,往外走了几步,话在嘴边绕了绕,他长叹一声,清冽的声音带着三分凌然,“你自好好养病,事情究竟如何我自然会弄个清楚明白。”说着,他又看了一眼青竹手上的香茶,薄唇开合,他意味不明地道,“既是养病吃药,这茶能不喝还是不喝为好。”
言罢,再不做片刻停留,径自掀帘离去。走到霜落园门口时沈缙才堪堪停下脚步对长风吩咐道:“去查一查七天前的事情。”
长风微微一愣,颇觉为难,迟疑道:“这要从何查起?”当日之事并无第二人在场,是非对错到底难说,现在要去查这桩无头公案可不是什么好办的差事。
沈缙瞥了一脸茫然的长风一眼,薄唇微启:“霜落园。”
“霜落园?”长风讶然,对于沈缙的这一指令表示惊讶极了,难道说当初夫人摔下石阶还另有隐情不成?这样想着他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姜雨柔的屋子,眼底飞快地划过什么以后,才恍然回头,刚准备开口问自家主子两句,却发现沈缙早已走远,顿时懊恼的拍了拍头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