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统说,她把一切都想象得太天真了。
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的确如此,而且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她把头埋进自己的臂弯里,咬着胳膊尽量不让自己哭出声音。
不论是在E-1世界,还是在V世界,或是在这个F世界,她都是按照自己的意愿,在自以为是地“拯救”他。她其实一直把自己放在知悉实情的旁观者角度上,妄图改变他——或者说他们处在的“低谷”的位置,维护这些世界的相对真实。
然而他们也是真正想要这样的吗?
她的“帮助”,她的“拯救”,对他来说,就真的是好的吗?
臂弯之中漏出一声啜泣,她抱紧了自己,一颗心脏在胸膛惴惴不安地跳动。
就像系统所言,她给了他太多希望,让他完全依赖上她,以致于在没有她的日子里,他只能依靠残存的记忆过活,独自成长。
致使她回到他记忆中的过去的那份初始的善意,在时光的浸染下,渐渐演变成另一种披着温柔外壳的残忍,而她,还在因为自己好像完成了某个不得了的任务沾沾自喜。
她进入《FEVER》世界以来,维护的根本不是这个世界的相对真实,而是她的理想主义。那些因为她而改变的剧情走向,崩坏的人物设定,都是在为她的理想主义买单。
她从来没有融入到自己应该成为的角色当中去,何谈维护“真实”?
她身体中流淌的那番蠢蠢欲动的澎湃,与大干一番的热血,都因为她自己的幡然醒悟而熄灭了。
太差劲了。
这样的自己,实在是太差劲了。
“系统,”她抬起哭得红肿的眼睛,开启系统,“我想使用【读心术】技能。”
“接受请求。”
她的视线蓦地被满眼的文字占据了,猝不及防地闭上眼。
“是否转换为听觉模式?”
“好。”
满眼的字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窸窸窣窣的声音,年幼的,或是少年时期的声音混杂在一起,高高低低,此起彼伏。从中分离出某个尤为清晰的声音,她听清了内容。
“妈妈不要我了,但是小姐姐说她要我。”
“小姐姐说她会陪着我,好高兴啊。”
“我会乖乖的,我要保护她,等我长大了就能保护她了。”
“小姐姐掉下去了,她因为我掉下去了,好害怕……我救不了她……”
“她让我一直往前跑,不要回头,我安全了,她就安全了,我要听她的话。”
“小姐姐为什么还没来?”
“她会不会是讨厌我了呀?”
“小姐姐……”
“我想你。”
“我想见到你。”
“是不是……只有在我有危险的时候,你才会出现呢?”
“那么,就这样做吧。”
“终于……又见到你了……你来救我了……我好开心……”
“你还是我的小姐姐,一点都没有变,真好。”
“你的手指有魔力。”
“你受伤了,因为我受伤了。”
“都是我的错吗……”
“可我……只是想要见到你啊……”
“我想见到你……没有你的日子,实在是太寂寞了。”
“我想要见到你……”
“我不会再让你受伤了。”
“我也……可以保护你了。”
“你又不见了。”
“你为什么还不来?”
“真的只有在我遇到危险的时候才会出现吗?”
“那么……”
“啊……好疼。”
“终于又见到你了。”
“我等了你这么久。”
“你刚才……是在吻我吗?”
“我可以肖想吗?你是因为喜欢才吻我的。”
“你看起来跟我记忆里的模样没什么不同,你还是像从前那样,充满秘密。”
“我如果知道得更多,是会离你更近还是更远一点?”
“那就干脆缄口不言。”
“……”
“……”
“我也喜欢你……”
“我也爱你啊……”
“一直以来……”
“最爱你了……”
时初抱紧了自己嗡嗡乱叫的脑袋。
她终于知道了在医院与美术馆这个男孩一见她便立即信任她、依赖她的原因;也明白了他每一次类似直觉的正确指引是由何而来;清楚了在美术馆外的那片树林之中他为何哭泣;也终于注意到了那些被她归结为受惊本能的卑微的注视与亲昵的触碰。
她在时间之初给他种下的一棵种子,抽芽而出,延伸出纠葛的枝蔓,延伸出这整座记忆的迷宫,延伸出这一间以爱为名的囚牢。
对他来说,她究竟是来自深渊,还是降自星空?
她到底是一个拯救者,还是万恶的根源?
在她介入他最初始的创伤之后的每一次,他都会面临一个选择:是选择就此像个正常人一样平凡地走下去,还是选择将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等待那个保护着他的小姐姐再度来临。毫无疑问地,他每一次都选择了后者。
她告诉过他的那些关于陪伴的承诺和抚慰被他深深地记在了心里,烙印一般成为了他的心魔。如果她不再出现,他就创造机会让她出现。
他生病了,且不是她能够理解的那一种。
伴随着他的记忆一同变质异化的不仅仅是记忆源头的那些怪物的意象,还有他。
脑袋很疼很疼,几乎要爆炸了。
她揉着愈发模糊的眼角,跌跌撞撞地来到他的病床边。抽噎的声音不可抑制地溢出喉咙,她的五脏六腑都因过于竭力的哭泣与压抑而抽搐疼痛。她缩成一团,整个人像是被晾在刺骨的寒风中瑟瑟发抖。
良久,她撑着病床边的矮柜踉踉跄跄地站起来,握住了他露在外面的手。她脸上犹带狠狠哭过的痕迹,眼睑与鼻尖都还泛着明显的红,却是什么表情也没有,平静得可怕。
他睁开了眼睛。
视线在弥漫着淡淡消毒水味道的空气中相遇,两相无言地胶着在一起。司誉辰被她握住的手动了动,将她往自己的方向扯过来一点。
“初初,”他的嗓音像是被刀割过,呈现某种近乎渗血的喑哑,唯有叫她的名字时,坚定而有力量,“你在害怕我吗?”
时初看着他的眼睛,目光笔直而不见任何其他的情绪,湿润又漆黑,他心中某一处忽然塌陷了下去,左边胸膛某处如同开了一个小洞,逐渐地翻卷起一个漩涡。
她缓慢地点头,似是不想欺瞒。
“那你……讨厌我吗?”
这一回她迟疑的时间更久,仿佛刚醒的人是她。司誉辰的心被一根线吊起来,有细小的尖钩穿过边缘的一角,依靠这小小的接触维持他崩溃前夕的脆弱平衡。然后他看到时初闭上眼,摇了摇头。
漩涡逐渐消隐。
在那一刹那,他丧失了一切语言能力,只愣愣地看着她把他的身子扶过去一些,将一张病床腾出小半个空位,挨着他躺了上去。她握着他的手没放开,另外一只手绕过他的伤口,抱住了他的腰身,脑袋埋在他怀里。
“阿辰,我不讨厌你,也没办法讨厌你。”她好像很累很累,快要睡着似的,语速也越来越慢,“可是啊,别再这样子了好吗?我也是会累的。”
“……对不起。”
“事情发展到今天这个局面,我们都有错,我不可能把症结都归咎在你身上,所以,我们一起……让一切好起来好吗?你愿意吗,阿辰?”
他抱紧了她,“我愿意,我愿意,初初。”
“那你,再答应我一件事。”
“嗯。”
“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伤害自己,这样,我真的会生气的。”
“嗯,嗯,我答应你。”
“不准反悔。”
“这次我一定不会反悔的。”
她终于松了一口气,睡意来袭,眼皮支撑不住它本身的重量,搭上了。她也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说出那句话。
如果有一个人,所有悲喜都是围绕着你,所有疯狂都是因为你,你们互相依赖,又在依赖中互相伤害,是否应该原谅?
时初选择原谅,她选择再一次抱紧他,抱紧这颗瑟缩在孤独角落里惴惴不安的灵魂,即便她也是如此,诚惶诚恐,濒临崩溃。
救赎是属于彼此的。
就让她那份也许愚蠢的理想主义再延续一小会儿,让他们手拉着手,离开那个脆弱不堪的危险边缘。
***
你究竟是来自深渊,还是降自星空?
这真是一个浪漫的谜题。
对我来说,你是北方。
我站在整颗地球离北最近也最远的南极点。
站在南极点往四周走,每一面都是北。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这意味着,只有当我站在距你最远的地方,之后所迈的每一步,都是在靠你更近一点。
每时每刻,我,都在向你走来。
***
时初渐渐地被睡意吞没,她闭着眼,迷迷糊糊地觉得司誉辰在亲她。他挨着她,嘴唇压得很紧,辗转研磨,吸吮舔舐,从嘴唇一路向上,到鼻尖,到额头。她的嘴唇也沿着他的下巴一路向下,触到某块突起的骨头,他似乎觉得痒,缩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