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师父,他是怎样一个人?”
“脾气古怪的老头,有点小毛病,对我时好时坏。就是他教我画画的。”像是在抚慰她似的,他特意说了很多,“我没有爸妈,小时候是师父照顾我的,即使他有时候对我不好,我也只能依赖他一个人。”
“他对你不好的时候,有多不好?”她轻轻问。
“没什么新奇的,无非就是用藤条抽,把我锁在小黑屋里不给我吃的。不过他没折磨我多久,我顺着他的心意长大了。然后他就失踪了。”
她的视线移开窗,犹豫地落在他脸庞,“你一直在找他吗?”
“嗯。算是一直在找吧,但是每一次得到他的消息,我……都有种奇怪的感觉,形容不清,既想快点找到他,让他看看我现在的样子,又拒绝看到他,抗拒接近他。他是我崇拜的人,也是我讨厌的人。我一边尊敬他,一边讨厌他,又不得不为他的画折服,觉得自己永远无法超越他。”
司誉辰确实是个特别矛盾的人。
这种矛盾源于他的寂寞,和早年被压制下去的蠢蠢欲动的叛逆。他师父的压迫式教育让他成为一个配得上“成功”二字的人,他的成长是一场叛逆的消隐与不断地妥协,他逐渐变成了他师父的影子,但因骨子里那份虽然消淡却始终无法磨灭的叛逆,他没有成为他师父那样的人。
时初不了解他的师父,不过单凭他语言中的描述与通过读心术技能看到的画面来说,他绝不是个正常的人。甚至,不是时初认知范围内的“好人”。
司誉辰其实不是在寻找他。
而是本能地在逃避他。
逃避他的影响,逃避他施加在自己身上的一切。
时初转过身子,手仍被他牢牢握着。她直视他的眼睛,“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你找到了他,要怎样面对他?”
他沉默地将她的手握紧一些,时初明白,他也不知道该怎样做,或许只是心中有一个模糊的念头,从未细想过。他把自己框定在“寻找”的状态中,没能做好真正“找到之后”的准备。
“没关系,”她故作轻松地用另一只手拍拍他的肩膀,“我们阿辰不怕。真正到了那时候,我陪着你就是了。”
握着她的手微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眼眸里翻涌着暗夜一般深不可测的情绪,挣扎着似要扑出,却最终停刹在浑身涌起的茫然却如释重负的安然里。
或许有她陪着,也不错。
他抬手穿过她的发丝,按着她的侧边脑袋揉了揉,“嗯。我谢谢你啊。”
她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不知所措,脸颊飞快地染上绯红,她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半步。手掌罩在她发红的脸颊,轻易地感受到他掌心干燥熨帖的温度。她再退了半步。
他一双好看的眼睛眯了起来,眼尾因此更长而上扬。
“还是怕我么?”
他们所乘的摩天轮座舱越过最高点,而后下降。
“……没。”
“你其实在撒谎,”看不出怒意,他只是毫无波澜地陈述他眼里看到的事实,“没关系。现在怕我也没关系。”他斜着脑袋,稍微靠近了她一些,黑湛湛的眸子里露出些许疑惑,又像是迷蒙的了然,他重复了一遍,“没关系,你还会陪着我的,不是么。”
他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嘴角扬起一个十分浅淡的笑,她不曾在他的脸上见过这种纯粹而真挚的笑容,竟令她移不开眼。
她怔怔地问出口:“司誉辰,你该不会,是喜欢我了吧?”
他迟疑一阵,仍是同之前一样,没有回答。
摩天轮座舱旋转到接近低矮房顶的高度,她依然没听到答案。反倒松一口气。有些后悔当时的冲动,怎么就不经大脑思考地问出了这么一个问题呢。说不喜欢还好,万一他说了“喜欢”该怎么办。她可没做好被表白的准备。
她轻轻咳了一声,在座舱快要回落到地面之际换了个问题,“当时,在另一个时初和我之间,你为什么选择相信我?”
他扶着她下了座舱,手握着没放,“因为你的身上有一种鲜活的朝气,是她、我,以及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都不具备的。我知道你跟我是不一样的人,从前我一心想弄清这种‘不一样’究竟是什么,可现在的我没这么好奇了。”
“为什么……现在的你,是怎么想的?”
“我在想,你问了我两遍的‘喜欢’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感觉。”
“我观察过数不清的恋人,他们对视时的眼神很奇妙,像是有一种微弱的电流在他们之间的空气中传导,别人无法懂得,只有他们自己懂。”
“我从来不懂这种只要注视着对方就快要从眼底溢出来的喜悦,这样看着彼此,到底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时初一时语塞。
作为一只二十一岁的单身狗,她也是只在电视剧和小说里以及她的朋友身上了解到恋人之间的喜欢,大概是怎样一个东西。
但也只是个大概而已。
真要她解释起来,也是挺困难的。
“这样吧,我先跟你解释一下恋人之间的关系大致是怎样。两个在一起的人,是觉得跟对方在一起的时间让自己非常舒服,成为恋人呢,就能在一起更长的时间了。他们在一起呢,不仅仅是拉个小手,亲个小嘴儿,或者更劲爆一点的一起睡个觉,更是相互陪伴,相互鼓励,在艰难的日子里相互搀扶一把。”
司誉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视线落在他们相牵的手上,刻意停留了几秒,竟是笑了,“可是很显然,在你看着我的每一个瞬间,你并没有表达这样的意愿。”他的声音无悲无喜,脸上的笑容也看不出多余的情绪,仿佛只是单纯的好奇和确认,“是么,时初?”
“你的眼里有兴奋,和难以抑制的探寻;有崇拜,和悉知未来的窃喜;有畏惧,和于心不舍的怜悯。”
“我感觉,你看着我……就像从天而降的圣母注视着一个困在囚笼中被展出的怪物。”
是这样吗?时初问自己。
她一直以来,只是把他当做一个仅供观赏的怪物么?
不是这样啊!
不是这样的。
为什么这样想呢……
这些兴奋、探寻、崇拜、窃喜、怜悯、甚至畏惧,想要引起你注意的心情,即便逃走了还是认命地回到你身边,都是因为……
她鼻头酸涩难耐,像是呛了一口泳池水,眼角通红,满是委屈。
“不是这样啊,是因为喜欢啊。”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小天使的陪伴!E-1世界这个故事还有一章就结束啦,我的期中考周也要来了QAQ。
☆、没关系啊有我在
“哭什么,又没有怪你的意思。”他说得云淡风轻,还带了点安抚的意味,替她抹了两把眼泪,“走吧,还想玩什么,跟我说。”
她拖着他的手站在原地不动,“司誉辰,我真没有这样看你啊。”
“所以不都说了我不怪你吗。”他由她拉着,渐渐露出一点不耐烦来,“我不在意被如何看待。”
“你不在意我也要说清楚啊,你在我眼里……从来不是怪物。”只是一个不知道要去向何处的孤独的人罢了。
说要陪你面对是真的。
想要你真正快乐起来也是真的。
无论是作为小说读者,还是一个与你接触过的人,都希望你能得偿所愿啊。
他的手机铃声冲破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沉默,司誉辰接起来,听筒中的声音在静谧的夜幕中分外清晰。应该是楼宇,他的语气很急,略微提高了分贝。
“司誉辰,找到你师父了,他在三天前就回了家,但是状况不太好。”
“怎么个不太好?”
“……他快死了。”
他握着她的手无声地收紧,骨头几乎要被他捏碎,而她一声不吭地忍耐,只担忧地将他望着。他面色一霎苍白,额头上蒙了一层细密的冷汗,胸口起伏得有些厉害。半晌,他紧咬牙关,眸色冷冽下来,另一只手按掉了通话,扶在心口大喘气。
她去牵他的手,在触及他右手手腕时见他猛地缩了一下,似乎是痒。她更加轻柔地伸手过去,握住了他的手。
***
时隔多年,司誉辰终于再次回到了自己曾经的“家”。他停在偌大的别墅前。墙面上攀附了一整片的绿色藤蔓植物,有些缠上窗外的铁栏杆,偶尔露出一点剥落的灰黄色墙面。
楼宇告诉他,他师父就在里面的卧室的藤椅上,奄奄一息。
他们到的时候,楼宇已经走了,把钥匙放在门口地毯下面,他摸到了钥匙拉着时初进门,被扑面而来的飞扬的粉尘糊了一脸,时初直接咳嗽起来,他面无表情地将粉尘驱散。这个家还是如从前一样,阴暗,空阔,没有人情味。
“既然来了,就进来,扭捏个什么。”卧室里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沙哑而无力,却仍存着不可一世的孤高与天然携带的鄙夷。
时初扫了他一眼,虽已面色如常,可还是能从中看出些微按捺着的颤意。她不吱声,跟着他走进房间。
房门打开的刹那,耳边又一次响起了系统的警报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