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胭这才恍然和祥郡主先前说的话,倒是自己没见识,忘了这一茬,也就含笑应了,整衣理发,携同云懿霆一并前往,后头丫头们跟了一长串。
饶是若胭做好心理准备,到存寿堂时也被眼前情景吓了一跳,里里外外的全是人,三房人连主带仆到得甚是整齐。
几位家主正向而坐,各个堆满笑容,正说着什么。
若胭刚上台阶就被祝嬷嬷迎着,并不直接入厅,而是转廊绕到了后堂,两个等候已久的丫头齐齐的行礼,左右打起帘子,请若胭进去暖阁。
若胭从未来过这里,飞快的扫了一眼,只见地上摆了一溜朱漆镶金的抬箱,心里便有了计较。
“请瑾郡主更衣。”祝嬷嬷恭谨的弯腰,招了个手,外面又鱼贯走进六个丫头,开箱,依次捧出整套郡主冠服,从中衣、大衫到霞帔,连鞋袜都一并俱全,如此齐备,令若胭惊呆,不禁侧头去看云懿霆,却见他亦蹙起长眉,眉宇之间隐隐不悦。
有什么不妥?
若胭心里微微迟疑,却不好多问,她从不知皇家会为一个郡主准备这么多贴身衣物,她一直以为,只是一件外衫罢了。
“你们都出去吧,这里不需要伺候。”若胭略做沉吟,说道。
祝嬷嬷也奇怪的看了又看丫头们手上的衣饰,听若胭撵人,为难的道,“瑾郡主,冠服繁琐,还是让下人们服侍您穿吧。”
“不用了,我为若胭穿。”云懿霆眼睛微微眯起,沉声说道。
祝嬷嬷欲语又止,最后带了丫头们依次离去。
“三爷,你生气了?”若胭轻声问,她确认自己没有看错他眼底一掠而过的冷意。
云懿霆没有说话,目光在摆了一桌子的衣饰上清凉扫过,再回到若胭脸上时,对上她关切征询的眼神,又迅速回暖,柔情似水。
“没有,别多心。”他贴过去,在她唇上深情一吻,然后径直拿起其中一件大衫披在若胭身上,“来,穿上这个就行了。”
若胭明明白白看出他阴晴不定的表情,揣度着究竟是什么让这位爷突然生怒,“其他的,都不必更换么?”
云懿霆突然将那些衣服尽数丢进箱子,沉默的将珠冠戴在她头上,然后一语不发的把她拥进怀里。
“你怎么了?”若胭心肝儿抖了抖,不知所措,也抱住他,小心的拍着他的腰。
不想这个小小动作竟有神奇功效,云懿霆淡淡一笑,松开了双臂,脉脉看着她笑道,“没事,我们出去吧。”握住她手,掀帘而出。
两人一出现,祝嬷嬷就快步过来,引至和祥郡主身边坐下,与大夫人三人并排,不禁腩然,也知自己如今身份不比往常,只好默从,心里却叹,以后矛盾越发不可调和了。
接下来,众人依次上前行礼,合府奴仆、杂役俱在门外,列队磕头,向新晋的郡主跪拜,若胭从未经历过这般盛大场合,挺直了背脊,端足了淑贤高贵的仪态,心里怦怦直跳。
伏在面前的,除了恭敬和羡慕,还有嫉妒与恨。
大礼完毕,本该家宴,因几人带着周老爷子的孝,几人做着罗二老爷的丧,便省了这一顿饭。
若胭心呼,阿弥陀佛,不必再受眼风如刀了,这么一轮跪拜下来,自己已险些被某些妒恨的目光扎成马蜂窝。
从何氏身边走过时,若胭觉得气温骤然降了好些,凉风嗖嗖贴身而过。
“三弟妹成了郡主,可与母亲比肩而坐了。”
正在若胭要擦身而过时,就听何氏突然娇声一笑,响亮的冒出这么一句,众人俱变了脸色,纷纷侧目看来,一时间偌大的厅堂内竟是鸦雀无声,气氛凝滞,唯有各种复杂的目光交织如电,若胭也停住脚步,微微笑看她。
不知昨天国公爷怎么惩罚她的,只见她双眼布满血丝,脸色苍白,身边搀扶的几个丫头却又脸生得很。
“大嫂说笑了,郡主是皇上的恩封,在家里,母亲仍是是母亲。”
若胭保持住端庄谦和的笑容,一边话答,一边回身向着和祥郡主微微一礼,表示对她的尊敬,心里却忍不住掀何氏个耳光,这般场合,任谁心怀几重妒忌,都不会显露于形,毕竟,巴结比刁难要有意义得多,只有眼前这样的疯子,已经妒火中烧到失去理智,敢当众发难。
云家历代从仕,身居高位者不在一二,女眷中得受封诰也有数位,但是郡主之称与诰命不同,代表了与皇家相连的亲属身份,这一点,在座的大夫人亦没有。
和祥郡主的本家不过是赵氏远支,原本没有郡主的称号,不过是先帝为了制约国公爷的棋子,饶是如此,这顶郡主的高帽子还是让她骄傲不已,放眼三房,仅她一人。
风光得以十余年,自己膝下最不受待见的儿媳妇突然也戴上一顶与自己同等高贵的帽子,屈辱感像藤蔓一样疯涨,紧紧的缠绕住身躯,而何氏一句话,像刀一样扎进了心口,除了痛,还有险些喷发的愤怒、嫉妒和提防。
“老大媳妇最是严辞得体,明睿大方,天家有此恩赐,亦在情理。”和祥郡主慈和的扫了一圈众人,缓缓笑言,似是对若胭十分赞赏,毫无芥蒂,而目光不经意落在何氏脸上的一瞬,寒芒相逼,顿叫她毛骨悚然。
何氏虽然刻薄,在她眼里不过小儿拌嘴,严慈并重的一句话,不但化解戾气,更直指何氏“言辞不得体”。
有和祥郡主撑场面,若胭乐得做个贤人,忙谦逊恭敬的笑道,“母亲过奖,这都是母亲教导有方。”又给她往高里捧了捧,瞧在外人眼里,正是婆慈媳孝好家风。
何氏自知失宠,又受此敲打,只脸白如纸,更无话说。
经此一番口舌,若胭再往外去,倒是顺利,脸素来视她为眼中刺的云归雪也默默不作声,不知在想什么,倒是若胭着意看了她一眼,连着关了好几天,又绝食昏厥,原本桃花般娇艳的脸颊明显消瘦、苍白了不少,点漆似的双眼茫然无神采,心说这小姑娘任性得过了头,这回该长些记性了。
人群散尽,和祥郡主端坐堂上,垂眸不语,一手托盏,一手拈盖,缓悠悠的拨弄碧水青叶上头漂浮的袅袅气雾,隔着薄薄雾水,那张依旧年轻的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笑容,却无端让人心颤。
祝嬷嬷轻手轻脚的走近,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那笑容骤然消失,变成个大大的惊讶,默了一默,扭头看忠仆,“国公爷出门了?”
“去大老爷那边了,与大爷一起去的,估摸着一时半会不会回来。”
和祥郡主点头,将茶盏往桌上一搁,整衣而起,径直绕去了后堂,“走,我去看看。”
祝嬷嬷紧随其后,到门口时快步上前撩起了帘子,待和祥郡主进入,才又紧走几步,将屋子中央的几口大箱尽数打开,“二夫人,您瞧。”
和祥郡主面色凝肃,弯腰从其中一只金漆大箱中拿出一物,抖开来一看,赫然是件女子中衣,雪白的蚕丝为底,领、袖、襟俱用金银双丝绣着百蝶戏花,迎光一照,轻薄如雾,软袅飘飘,鲜花招摇、彩蝶翩翩,无论用料与绣工都精巧无媲。
“二夫人,您看。”
祝嬷嬷见和祥郡主有些痴怔,又拿出一件衣裳,展开了递过去,和祥郡主移目一看,却是条中裤,看布料与图案,分明与手中的上衫配成一套,脸色又沉了几分。
“二夫人,您看箱子里,还有好些呢,哟,这是……袜?”
不等祝嬷嬷说完,和祥郡主探身从她手里接过一双白丝带,翻来覆去细细端详,正是白丝缝成的女袜,霎那间,脸已阴沉无比。
“还有这个箱子,全是首饰。”祝嬷嬷走到旁边箱子跟前蹲下,一样样翻看,“五翎凤钗,七珠缨络,这个叫什么,这么多宝石镶嵌……老奴见识少,认不得。”
和祥郡主循声看她手上的东西,只见得光华璀璨,七彩耀目,不可直视,冷冷道,“何止你见识少,我也认不得。”
祝嬷嬷自知失言,忙噤了声,抽了抽腮皮,将东西又搁回箱子,谁知和祥郡主又伸手拿去,翻看沉思,最终拧着眉放回原处,长长的、长长的叹息了一声。
“二夫人,您看这些……”
“都是好东西!好东西啊!”和祥郡主冷冷的笑。
祝嬷嬷面带不安,左右扫视一周,不见外人,压低了声音,“二夫人,这可不是一个郡主该有的规制,老奴记得清楚,郡主的冠服只有珠冠与大衫,可是这些……”说到半截,又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悄悄拿眼瞅和祥郡主,困惑不解。
和祥郡主哼道,“你记得不差,当年先帝赐我和祥郡主的时候,便是只有珠冠与大衫,眼前这些,应该只是赏赐。”
“一个过继赐姓到杜家的郡主,怎会有这么多赏赐?老奴瞧着这些首饰,好些都是二品以上的嫔妃才有资格佩戴,先帝膝下几位得宠的公主也未必有。”祝嬷嬷迟疑的道,“还有这些衣裳,老奴服侍二夫人半辈子,宫廷规矩也略知一二,却从未听说过赏赐中衣的。”
何止你没听说过,我这个郡主也从未听说过。
和祥郡主抿唇暗咬牙,羡慕嫉妒之后骤成心惊肉跳,莫非……莫非……有个模糊的真相在脑海中飘忽不定,只觉胸口气血翻涌,全身冰凉,手指猝然松开,衣裳飘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