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氏就睁开眼看她笑,“到底是你跟了我几十年,最是了解我的,我就是心软,什么事儿都想着他们,想着这一大家子,原本就有两个了,都不是省事的,桂芬是嘴甜些、会来事些,却总也不成事,”顿了顿,声音转冷,“东园那个,就更让我来气。”
“老太太放心吧,太太再怎样,也出不了老太太您的手心,刚进门那几年那样蹦达,现在不也安分了?到底老太太是一家之主,镇着呢。老奴瞧着这个章姨娘倒也老实,想来生不起事,给个安稳饭吃就是了,二小姐终归是老爷嫡亲的骨肉,老爷舍不得一直放在外面,就是老太太心里,也是不愿意的,毕竟是梅家的血脉不是。”笑着说的,风从窗户前刮过,把话给吹的透凉。
“哼,她求的不就是女儿的身份吗?梅家给得起。”张氏撇嘴冷笑。
“老太太,这个身份,连带着的还有婚嫁呢。”方妈妈提醒道。
“我虽然老了,脑子却明白着呢,她无非是想给女儿脸上贴个金,嫁个有钱有势的人家,亏得她有这个脸来求,也不想想自己当年没媒没聘的,想是觉着屈了,我呸,也不看看自己的斤两,要模样没模样,要娘家没娘家,家恩肯接纳她就是她的造化了,现在身份是给了,又是姨娘,又是小姐的,哼哼,既然有心要做梅家小姐,自然也清楚,梅家小姐们的婚事,总是要我来定的。”话越往后说,就越多了些若有若无的凌厉。
方妈妈忙陪笑,“这府里,自然是老太太做主的!”
张氏听了就有些得意,“二小姐是她肚子里出来了,又养在她跟前十几年,性子能好到哪里去,你瞧着这才进门几天就不知天高地厚了,先去杜氏那边请安也就罢了,居然还敢当众挑唆寿儿!着实可恨!”
“那,老太太的意思是……由着她?”方妈妈眼神一闪,试探着问。
“由着她?”张氏冷笑,声音比门外的寒风还要刺骨,“这府里还轮不到她来折腾!”
出了中园,若胭坐在角门旁边的石头上发呆,梅府的春景实在无趣,一眼望去,除了高墙和走廊,就是一片灰败的万年青,长得像未经开荒的野山坡,另外零星散种着几颗桃树,现在也只有光秃秃的枝桠,连一枝含苞的迎春花也没有,整个一生气奄奄的模样。
不远处,春桃挥舞着大扫帚在扫地,一夜北风,吹落满径的万年青枯枝败叶,并着道旁积着的脏雪,一片狼藉,春桃是个实心眼的,才请了早安,就到东杂院扛着铲子扫帚动工了。
“小姐,这冷着呢,您快回屋里去,在这瞧着奴婢怎么?着了凉可了不得。”春桃一边干活,一边看着若胭,无奈的劝说。
“我坐在门后,并没有风,石头上还有你铺的厚厚的垫子,舒服着呢,我不是盯着你,是这里清凉,我待会吧。”若胭哄着她。
章姨娘性情软弱的令人叹息,自打进府,时刻战战兢兢,但有半点风波,就会吓得痛哭,刚才请安,自己做了出头之人,张氏心里自然记了一笔账,章姨娘那边必定又有一番长篇大论的教诲与痛哭在等着,若胭不知道还可以怎么劝解章姨娘,只好先躲着,让自己理理思绪。
若胭前生孤儿,在福利院长大,不是个能言会道的巧舌人,更没有母女相处的经验,这从天而降的身份和娘,实在令她不知所措,纵然心里已经决定好好过下去,上辈子亲情的缺失还是让此生的若胭犯憷。
春桃见劝不动小姐,就放下扫帚,“二小姐既要坐会儿,那奴婢就回去取个斗篷来。”
“我现身上不是披着一个吗?”若胭忙制止。
“这个太薄,二小姐若是走动着,一时片刻倒还可以,要坐着却不行,需得裹件厚的不可。”春桃一脸正色,不容拒绝,说罢也不管若胭同意与否,匆匆拐过角门去了。
☆、忘年
若胭只好由她去,顺势靠了靠墙,找个舒服的姿势,眯上了眼,嘴里不经意的嘟哝了一句“不栽迎春花,如何迎春来?桃李也芬芳,到底意阑珊。”
“这几句话,虽是浅显,倒说的极妙!”突然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突兀响起。
若胭吓得一个激灵,猛地睁开眼睛,眼前赫然立着一位青衣洒脱的中年男子,只见他眉目清朗有神,神态潇洒不拘,身形颀长,负手而立于丈外,正含笑望着若胭,若胭一怔,没反应过来对方是谁,心里却思索着,一个不过十四岁的小萝莉与一个四十开外的大叔单独相处,会不会有什么“道德败坏、不容于天下”的危险,已听到中年男子自报家门,“鄙人姓秦,姑娘面生,想必就是梅家二小姐了。”
竟不是梅家的人,那又是谁?
自己从未听说过,对方却一口叫出了自己身份,真是奇哉!
若胭仰头看着他,心里莫名的就生出些亲切来,眨了眨眼,站起身,很恭敬大方的整了整衣裳,端正的行了个礼,笑道,“小女子正是梅若胭,先生莫不是也想看看这万年青能否开出迎春花来?”
秦先生一怔,转瞬舒眉而笑,“否也,鄙人看了这万年青多年,估计是开不出迎春花了,不过,今年奇瑞,向来春不成景的梅府竟然移来了一株于世不多见的迎春花!”
看了多年?敢情和梅家很熟啊。
若胭脑子飞快的转着,竭力猜想这位秦先生的身份,灵光一闪,恍然想起昨天认亲时,听杜氏提了一句什么教书先生,猜想就是眼前这位了。
原来是家塾先生!
这位家塾先生真是好神采!只是想不到张氏当道的梅家竟然会请一个这般超凡脱俗的教书先生,不应该是酸腐老学究才更匹配么?
若胭自然听出这是在夸赞自己,毫不客气的笑得眉眼弯弯,“先生育才,亦如育花,自然春满胸怀。”
秦先生竟然也眨了眨眼,颇有几分调皮模样,全然不像个不惑之年的老夫子,朗然一笑,“梅家竟有你这样的小姐,也亏得不是养在府里,甚妙!二小姐可愿与逸夫交个朋友?”逸夫,是秦先生的名字么?他说话倒是无惧,竟大言亏得若胭养在府外,大有瞧不上梅府之意,不知张氏听了,要气成怎样。
家塾先生与二小姐做朋友?大叔与萝莉?四十岁与十四岁?
若胭抑制不住心头的兴奋,小脸儿粉扑扑的,一双大眼亮晶晶的闪动着神采,爽快的笑道,“先生不弃,那自然是若胭高攀了。”
热血涌上来,管他什么避讳呢,先交下这个朋友再说,这样有趣的事儿,自从来到这个世界,若胭还想都不敢想,这个秦先生谈吐与常人迥异,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的节奏啊,真不知道这样的怪人,怎么会屈身到怎么看怎么别扭的梅府来来教书,真是太奇怪了。
说罢,两人相视而笑。
秦先生愉悦的击掌而贺,随后微微皱了皱眉,道,“逸夫此刻有事在身,不便与若胭畅谈,就此别过。”说罢,揖手而去,并无赘言。
若胭看他背影如云而逝,重新坐下,心头却激动的怦怦直跳,想不到在这个勾心斗角、暮气沉沉的梅府里,竟然能见到这样一个不拘世俗、洒脱不羁的高人,并且歪打正着的成了忘年交,这倒是一件妙事,足以为沉闷紧张的日子带来一束阳光。
春桃很快抱着厚实的斗篷过来,一边帮她披上,一边说着“小姐略坐一会就回吧,姨娘见不到小姐,正担心呢,奴婢刚就向姨娘解释了半晌,小姐要时间长了,少不得姨娘自己追出来。”
若胭此刻心情已好,立刻从善如流,鸡啄米似的点着头,嘻嘻笑道,“我这便回,你也别唠叨了,要不然,我就是在这儿听你念经一样,和听姨娘的,也没什么区别了。”笑着提了裙子就走。
“二妹妹——”身后传来一声轻唤,三个字而已,喊得有些急,有些尴尬。
这个声音若胭记得,回头一看,果然就是梅承礼,忍不住当着面就轻微的蹙了下修长的眉,随后才展开笑脸,规矩的行礼,“大哥哥,可是有什么吩咐?”中规中矩的问话,透着毫不客气的疏离。
不怪若胭不亲近,至今为止见梅承礼两次,都对他没好印象,十六七岁的男子,在这个社会应当算是成人了,不少人家里这样年纪的男子都已成亲,甚至为人父了,这个梅家大少爷却明显还没有断奶,而且吃得还是祖母的奶,想一想都让若胭觉得别扭。
自然,早上针对他请安的事,不仅是为了维护杜氏,也多少包括本身对他的轻视。
似乎为了掩饰内心的慌张,梅承礼站得笔挺,眼睛也直直的盯着前方,却红了红脸,没有说话。
春桃赶紧行礼,大声问安,化解两人的冷场。
若胭没有兴趣与他过多逗留主动开口,“大哥哥可是要去上课吗?”
梅承礼连忙摆手,“不是的,我并不是去上课,我刚见过先生,知道先生此刻不在馆里,我……我……我是来找二妹妹的。”说到半截,紧张的瞟了一眼若胭,见她目无表情,略作迟疑,接着说道,“我,早上失礼,多谢二妹妹提醒。”
原来真是为了这个事啊,若胭在心里狠狠的翻了个白眼,面上也没装出多么浓重的笑容,“大哥哥客气了,老太太不是说了嘛,大哥哥只是读书太辛苦了,一时精神恍惚而已,并不是一向如此,我瞧着母亲是个极疼爱孩子的,并无责怪你之意。”说着说着,笑容就挤的满脸都是了,“大哥哥自幼饱读诗书,深明大义,通晓孝礼,这些道理自然懂得比妹妹多,哪里用得着妹妹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