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含光听后只问了一句:“承影是哪个?”
赵长老形容:“就是那个本要被护法剔除、后为凑数才复加上去的孩子。”
马含光稍有意外,那一个,原是五官轮廓最不像他,却偏偏也是最像他的,马含光没想到伍雀磬选人不看脸。
这事是个牵挂,在马护法心中酝酿几日,隐忍未发。却至这日午后,那改名唤作承影的少年,被沈密使与仍在教导伍雀磬武艺的赵长老一并扭送至马含光面前。
起因为一日前,伍雀磬玩心大起,忽就闹着要变装与这叫承影的少年下罗藏山散心。散倒真散了,散至一半伍雀磬又说要骑马,骑就骑了吧,这承影功夫未到,却竟叫那万极少主策马扬鞭给跑丢了。现下已过去整整一昼夜,眼看瞒不住,只能来找护法问计。
马护法问:“谁人的马?”
赵长老代答:“是外门弟子放养于山间的马。”
马护法听罢一掌拍去桌面,桌角整齐断裂,下一刻无疑便是雷霆之怒:“那些未经驯化的野马也敢给少主骑?!”他起身便至承影面前,“侍奉少主,行事却如此不用脑,我看这脑袋不留也罢!”一旁沈邑闻言大惊,当即全力出手架住马含光阴毒掌风。
“这可是少主的人,”沈邑提醒,“杀了可是要被秋后算账的。”
这话不提还好,才说完,马含光已遽然转头,双目寒意森森,竟是连沈邑都不买账的模样:“少主失踪,为何早不来报?!”
沈邑苦笑:“你近来不是不爱听她的消息么?”
这时忽有下属入室通禀,说是那外门弟子所养的马自己回了头,却是未见少主。
“老马识途!”沈邑状似开窍,“去看看那马,兴许跟着它就能把人找回来。”
“不必了!”马护法却道,“我自己去。”
见对方快若一道光消失于门庭之间,沈密使原地摊摊手:“抢着去?不怪我。”
……
马含光于某一开阔山谷找到伍雀磬时,天色经已擦黑。马护法的脸几可比天色,马背上下来,阴沉望去那清溪旁女扮男装至为单薄的后背。
伍雀磬已将柴堆烧旺,此刻正抱脚蹲在火光旁,脸被烧得火辣辣得烫,心也嘭嘭嘭地跳。
沈邑给她建议的仙灵毗份量,她自作主张多加了三份,因为听说被训练充当内应之人,其本身不仅有能经受严刑拷问的意志,就连寻常的迷药幻药也很难于那些人身上起效。
伍雀磬吞下解药,就去将漫山遍野的三枝九叶草薅了三遍。那草即便不被烧作粉身碎骨的灰烬,作为生灵摇曳于风中,其本身的气味亦能起到极轻微的致幻作用,之所以不将地点选在他处而非挑这幕天席地之所,自然便是求它效力加成。
马含光未到之前,伍雀磬将草叶子垒成个小山包,堆在脚边上,一踢就能成事。
马含光走近时,伍雀磬紧张地想:马叔叔我不敢了,现在放弃还来得及么?
身后马含光行近,停在这人一步开外,格外高大的身影将伍雀磬头顶一抹温柔月色彻底遮蔽。
马鞭紧执于手,一鞭子蓦地扬高——伍雀磬望着那清亮溪水反射的倒影,认命摆了张哭脸。
然而那一鞭子到底也未曾落下,马含光神色阴鸷地瞪住这蹲姿蜷缩、连头也不敢回的万极少主,吁出口气,终将执鞭之手缓缓落下。
他错开一步,伍雀磬身旁攒了一堆碍事的草叶,被马含光一脚踢飞进火堆,伍雀磬顿时尖叫,两手大张扑向他的脚,然而终究迟了一步。
二人一个脚未落地,一个手势大开,光熠如昼的柴火旁将这诡异又别扭的姿势维持住少顷。马护法落脚,伍雀磬坐好,一个面罩寒霜,一个使起小性,却各自若无其事,好似方才那一瞬根本何事也未曾发生。
马含光面对这人侧脸半跪,鞭子稍长的硬柄略略支地,开口时嗓音沉缓,却谁都能听出那之中所压的一股戾气。
“少主若爱骑马,大可召齐护卫、精选良驹,罗藏山多得是坦荡山道,够你一次尽兴。这般偷偷摸摸溜出总坛,丢了马,还迷了路,堂堂万极少主若传出如此轶闻像什么话?!”
“谁说我迷路?”伍雀磬回话的口吻也并不佳,“我来巡山访水,时间到了自会回去。”
“把脸转过来!”马护法一声厉喝,便是万极少主也撑不住要抖。
伍雀磬梗着脖子回头,望住马含光直勾勾冷瞳的那刻,不争气地当即熄火。“这么凶……刚才还想拿鞭子抽我,也不知是谁保证过说以后再也不让任何人伤我,还说连他自己都不能欺负我——”伍雀磬话未完,下颏便猛地被马含光一把掐住抬高。
今夜的马护法未束冠,宽袍长发,墨丝于夜风中纷卷舞动,那脸苍白胜雪,却仍旧清颜疏俊,微微靠近,低道:“你以为若无那句承诺,你此刻还能活在世上么?”
☆、第73章 用具
伍雀磬的脸不大,可以说颇小巧,被马含光的手劲一挤一掐,肉都堆去了两颊,多少显出几分滑稽。
她自己并不知,委屈地把嘴唇也嘟高了,兴许是“马叔叔”叫多了还真当自己年纪尚幼,这时勉力迫出几朵泪花,可怜兮兮地直视对方:“你赌咒发誓,那承诺也是我逼你立的?”
马含光倒不是无言以对,却终归有些许心软,前一句将话说得重了些,他没打算弃承诺不顾,不然早就对伍雀磬下了手。可心中到底有那么几分滞涩,他唯独顾念她,亲手扶植她,来日的宫主之位仍为她留待,甚至至今不曾想过真的动她。可这整日扮作天真无邪的廖菡枝,不仅于初相遇时就深知他的把柄,甚至隐藏几年,或正静待时机将此把柄留为大用。他哪怕被人利用惯了,那凉飕飕的心窍仍然会觉出寒意。好似一个整日待在崖底之人,还以为那就是最坏的境况,谁知崖底之下尚有裂缝,冷不丁地就连人带心跌了下去,虽没有当初的感触强烈,但还要他如何呢,要他感激她么?
马含光途经东越时染上头痛的毛病,虽不常发作,三不五时也躲不开那么一两回。这时忽觉头重,他望向面前那被张自己掐至扭曲的精致俏颜,视界一花,竟觉有些看不清对方。
伍雀磬也不知自己是真心埋怨抑或夸张,反正脸皮连骨头都被捏得剧痛,一成不变的狠辣下手,换谁都该觉心头几分心酸。
“马叔叔你为何要这样对我呢?”她问,“我做错了什么,还是我的纠缠让你终感厌烦?但是明明不久前还好端端的,你为我受伤担心,探病时还亲手给我喂药,我们经过生死、历过患难,我以为你哪怕嘴上不说,心中还是有那么几分在意我的。为何一夜之间全变了呢,马叔叔你为何不理我,我好难受,你可知道?”
马含光指间的力道渐渐便收回了,伍雀磬能感觉出来,她猛地挣开倾身扑进他怀里,将人肩头大力地搂紧,以为死缠烂打还能像之前那般容易化解干戈。
但很快就被马含光拨开,隔出距离:“算了,今日之事先不计较。此地阴湿,久留无益,少主先与我回总坛再作计较。”
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
伍雀磬怔怔地看去对方,就这样?她还以为他心软了,动容了?
“我不明白你为何次次都是如此!”她真的觉得自己自作多情得丢人又现眼,“当年如此,此刻亦是!不做解释,也不给人任何一点争辩的机会,说走就走,说变就变,到底是我错了还是你错了?!马含光,在你选你那些目标、前路甚至责任之时,可有一时半刻想过身边的其他人?!为何你可以为所欲为,我却连一点自主、哪怕问一个解释的资格都没有?!那我算什么呢,被人说丢就丢,说不要就不要,天大地大连个说理的地方都没有,你的那些承诺就是如此兑现?虚情假意,一文不值!”
马含光脑际一刻更比一刻昏沉,本就连起身直立都有些力不从心,莫名其妙就得此一番质问,他站在她面前,一时都不知该如何回应。
“解释?”他忍住膝头的酥软,由上垂视她,“你又想要何种解释呢?”一旦事情拆穿,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否能做到不伤她、不动她。将一切阻路之人赶尽杀绝才是马含光该有的手段,他不说破,不理会,单纯去逃避这些既知的欺骗与真相,其实已是他能给她的最大慈悲。
“既然少主想巡山访水,属下便不奉陪了。”措辞依旧冷硬,马护法掉头欲走。
伍雀磬从地上爬起,一步冲过去将人死死抱住。
背后而来的冲击,令马含光原本僵硬而麻痹的身躯,忽然之间像被开启了所有的感官。
起初被认为的头痛发作,此刻也已不攻自破。他的确有些摇晃而不稳,眼中景物忽而真实忽而便是光怪荒诞,但当气息渐渐急促甚而灼热,心底里某一种歇斯底里的渴求,也在一瞬间化作实物。伍雀磬侧颊轻贴上他的脊背,他能感觉自骨缝深处升起的那股亢奋,令他不自觉地颤栗不已,甚至无法喘息,一开口,便就是嘶哑混合挣扎的轻叹呻/吟。
一把将人扯到面前,马含光回头,见到不远处那团熊熊未熄的烈焰,再望回身边那张早知如此的面孔,咻地扬高手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