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死活。”
马含光眸色弥深,他直至前一刻都不过想小惩大诫,君山之事不提,方才满屋子分坛眼目,伍雀磬不分场合不知节制,便是少主之名亦不能保她后顾无忧,眼下受些皮肉之苦,是让她来日涨涨机心,免得心高气傲,被自以为的身份地位伤得万劫不复。
且此刻错此刻了,免得日后回归总坛再被人重翻旧账,小小的言辞失当也由人大做文章。
马含光想的好,可一旦动手事情就不再是他想的那一回事。伍雀磬犟得厉害,一藤杖下去又是一藤杖,这人不单不认错,反倒变本加厉将万极连他马含光一应贬损了个遍。
藤杖没能停,甚者,越打越上瘾。马含光手都痒了起来,单伍雀磬那副义正辞严的模样,他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旁人由吆喝改为劝,偏偏小的不哭,大的不为所动。这两人杠上了,皆是仇敌在前的神色,只一个看清现实,却又不愿妥协,被一日日所见的对方消磨了那番挚爱;另一个却是恨其不争,小小年纪本事不多大,却学别人心系众生、悲天悯人,这可真是万极宫的好造化。
至伍雀磬奄奄一息,无需他人主张,马含光已命人前来给少主松绑,只是手中藤杖染血,他气恼未消,反倒徒增百倍。
很快一身火烧火燎笞痕,伍雀磬被人丢入关押外敌俘虏的地牢,这个少主还真是当得前所未有的窝囊。
且她是被自己曾满心思恋之人送来此地,一顿藤杖还不够,还要她亲身领受被儒溪村民视为死敌、那种背负家园被毁、亲友被害的泼天恨意。
有万极少主这层身份,如非万极地盘,走在哪都会有人想徒手撕了伍雀磬。
更别提她这夜于牢狱中过得有多精彩了。头发也被拔了,腰腹也被踹了,手指险些要被踩断了,当然这些并不致命,有马含光的刻意安排,她死不了,只褪层皮而已。
到后来,全身不是血迹便是被人啐来的唾液,她并不记得落泪,眼却到底已肿得张不开。
夜深时有人开了铁门,伍雀磬感觉被人抱起,听那拥有世上最温暖怀抱之人,以天下最严酷辞令向人下令:“打断所有人的腿。”
……
伍雀磬被马含光抱回那矮林间偏僻的居所,她一开始还挣扎,被人一使力险些捏断她五劳七伤的筋骨,顿时懒得再争。
马含光将人安置在床,灌了些淳厚真气,抬手过来掀开她一束有碍视线的发丝,油盏的微末之光,将二人一语不发的互视抹去了最锐利的寒意,连那人目中万年不变的冷寂都化归混沌,瞧不清其深处的底蕴。
马含光的手颇为微妙地停在她颊侧:“苦头吃够了,可肯改了?”
伍雀磬直愣愣望去那张脸,就是这脸,她抚摸了成千上万回,更早知他长成后会是这般形容,幽暗处都有棱角利落,高人一筹。
但想想也可笑,她所盼望见到的、至死也想再见一眼的,到头来是如此结果。
马含光眼中生出暗纹,他令她皮开肉绽,算是选了个相当直接的法子给这位少主以教训,可显然,法子并不奏效。
“你身上我所施予的伤痕,远远不及那群弱质村民对你的殴打。还不醒悟么,你极力维护他们,他们又会给你何种回报?世上并无无辜之人,人如蝼蚁,遍地都是,为你所选道路,牺牲少许,无可厚非。”
伍雀磬未应,连眼神都未变,双手攥拳,却是越攥越紧了。
“我知你于心不忍,但善恶之界从来都是那些上位者用以愚弄众生的借口。丐帮亦非无辜,这几年为争荆湖冲突不断,他们牵连的大小村落百姓人命真就比万极的少?你只见到事态一面,听信江湖传闻便认定万极残忍,但正道以匡正之名驱逐新教、排除异己,当年将我宫势力赶尽杀绝又何尝有过心慈手软?你需明白,事无正邪,善无绝对,人皆有立场,唯选择不同。而你有自己要走之路,且这路还由不得你选,你除直面外无路可行,否则也只会如同这世间万般蝼蚁,无人在乎你是否无辜,生死但凭他人一念之间。”
伍雀磬默了半晌,便要坐起,马含光相扶,她忽而扑出,一口将人咬住。马含光都未料到她有这等迅捷的身手,直至被那副伶牙俐齿毫不客气狠狠啃上颈侧。
体内摄元真气自行发动,越体反冲,伍雀磬若非有马含光留手,一排门牙都要颗颗崩断。
她挨着他肩窝,嗅到药腥苦气,很难闻,涩得冲脑——“你闹不够了?”只是都不及他这声呵斥,提神醒脑。
“我有耐心才与你长篇大论。”马含光指扣对方后脑将人拉离,望入伍雀磬眼底,“莫要考验我耐性,我可将你自牢中带出,亦可将你投入虎狼窝中,到时你这副少女柔躯是何下场,”他冷笑着若有似无于她面颊轻扫而过,“我不敢保证。”
伍雀磬亦在对方眼底见到了自身的颤栗,她活回来,的确想见到马含光的改过自新,但绝不是为此轻送性命。何况她自打加入万极开始便身负使命,否则早一语道破了真身,将前世今生与马含光来个一笔清算,大不了头破血流,她不信对方会如对待此刻的廖菡枝一般,敢动辄言杀。
但眼下,她却得示弱,否则这戏路无法继续,戚长老对她的一番交代都会功亏一篑。
哪怕为了此次牺牲的丐帮弟子也好,伍雀磬忍下一时冲动,对马含光松了口:“我记得你曾说过,继承人还有其他,少我一个,再选便是。”
“我没说过会再选,”那人却道,“我要的,独你一个。”
☆、第32章 恍惚相识
“我没说过会再选,我要的,独你一个。”
这话如此肯定,落在耳中,仿似表白的情话,伍雀磬略一垂眸,笑了。
马含光扶了她的脸,抬高左右瞧了回:“人要学会妥协,不论你心中是何想法,表面上乖乖听话岂不最好,也少了这番皮肉之苦。”
伍雀磬声有些哑:“马副坛主如何对我,我廖菡枝自会谨记于心。”
“随你。”马含光挑唇而笑,也是一闪即过的仓促,其中的嘲讽意味却当真令人心中毛骨皆悚。而后他自袖中取出一物:“许你的玄极金丹,先服一粒,另一粒留待他日,我不会替你保管。”
伍雀磬接过,又闻马含光道:“我已用内力替你初治内伤,虽疼痛无可避免,但下地走路想来不难,屋外有溪流,去将自己洗干净回来上药。”
伍雀磬低嗤:“真是冷血。”
她一身的皮外伤挪一步都是裂痕撕扯,那人却视而不见。
待冻得唇心发紫、伤口泡水发白、一身水珠滴翠、拖着马含光卷了袖管裤管仍然宽大得不像话的替换衣物款款回归:“马叔叔,我回来了。”伍雀磬湿发贴额,情状乖巧。
然而马含光并未应她,屋中油灯如初,昏昏灭灭,那人斜靠床柱,不知几时闭眼入眠。
伍雀磬一靠近,他人便醒了。“马叔叔你睡着了?可是做梦了,怎的满脸是汗?”马含光闻言拭面,干干涩涩。
“哦呦,我看错了。”
马含光初醒,眼神尚有些虚。“我不做梦,”他声音却冷,“有劳少主关心。”
伍雀磬坐来他身侧:“马叔叔帮我上药吧。”
马含光未动,略顿了顿,伍雀磬问:“马叔叔?”
“你身为少主,大可对我直呼其名,不必如此恭崇。”
他向她看来,伍雀磬自是莫名:“道一句马叔叔也不行,马副坛主。”
马含光直视她半晌,将伍雀磬瞧得心中发颤,于心下惨呼:这是又惹了他什么?然而却听对方复道:“你叫我马含光即可。”
“嗯?”
马含光不曾忘记丐帮总舵这人脱口而出的大喊,曾令他迎敌之时一度失手。他不明白,全然不同的人,声线、地位、年龄,怕是除了性别再无任何相同之处,却为何令他想起那个人。
“唤我马含光。”
他并非威胁,伍雀磬何等了解他,低诉的声量,如尾羽轻纱般撩人的嗓音,微带的嘶哑如勾人倒刺,每每如此语态,不是动情便是失意,总之是万事好打商量的时候。当年的马含光脾气好,不曾试过对伍雀磬红脸,但这人性子拗也并非一日两日,换做平常伍雀磬是拗不过他的,唯有他情起时言听计从、又或低落时懒得计较。
所以伍雀磬此刻想驳回要求,并不会触他逆鳞,但她却道:“我试试。”又特意拉长腔,“马——含——光。”
怕是没有一丝相似了吧,马含光收回视线,不无冷漠地起身。
伍雀磬端详他,也无法确认他背后的意图,只是觉得他如要探寻什么,是绝无可能于此刻的自己口中得到真相的。
笑话,他才抽打了她,还要将她丢入虎狼窝。
她再也不想认这个师弟了。
马含光看似全无异常,起身取药,及至桌前才由喉中涌上腥甜,他伸手去捂,指缝里顷刻红透。
伍雀磬只见他背影,不知异状。
“你自行上药,我去外回避。”马含光忽撂下这一句,人已推门而出。
伍雀磬还在稀奇,这人心性冷,几时又变得如此怪。
她唯有独自上药,想若换了当初那人,见到自己这般伤痕累累,该会有多么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