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没想到,沈岭真的“貌柔心壮”,抚慰地拍了拍猪颈,拿来等血水的盆放置好,略略挽了挽袖子,似乎还对猪嘀咕了些什么,突然伸手一刀,猪弹动双腿挣扎了片刻便血流漂杵没有气力了。沈岭检视了自己的衣袖,很满意上面一滴血都没有溅到。他高高兴兴到井边拎水洗手,又抬头对墙头上看呆了的杨寄笑道:“手不能不污,但求不沾衣耳。”
杨寄半日才把张开的嘴合上,拍拍手,又叹道:“二兄,你这样的人才,可惜了!”
沈岭摇头笑叹道:“可惜什么?‘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又不是我朝才有的事。朝中为庾氏、桓氏把持,世家大族轮番执掌权柄——不过,他们也有他们的苦处,我们不知道罢了。”沈岭看着墙头的杨寄,却因他恰好头顶着正午时的一轮白日,耀目得看不清表情,沈岭撇过脸轻轻踢了踢地上的死猪,低声道:“今日一豕死于我手,而那些逐鹿天下的人,又当亡于谁手呢?”
杨寄正想说什么,突然觉得脚下的柴垛开始挪移,让他立不稳脚,回头一看,沈沅瞪着一双滚圆的大眼睛,立着眉毛在踢他脚下的柴火。见他回首,不由就开骂:“你今儿个能耐了是不是?!”
杨寄前俯后仰,赶紧扒墙头站稳了,才笑嘻嘻道:“干嘛?嫌我坏了你的‘好事’?”
“呸!”沈沅把一条大辫子一甩,斜着眼睛睨视着杨寄,冷笑道,“我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操心了?”
杨寄笑道:“若不是舍不得骆家的哥哥,又为何冲我发这么大的脾气?”
沈沅脸蛋儿微微一红,捡起块劈柴对着杨寄的后背扔过去:“你少跟我油嘴滑舌!哪个说……哪个说……”她的脸红得脖子耳朵都跟赤珠似的,又是含恨,又是含羞地瞥了杨寄的脸一眼。杨寄突然明白了,笑得更加灿烂:“那就是不愿意我说要娶你!”
一块更大的劈柴冲着他的脑门飞过去,杨寄眼疾手快地劈手挥开,却不料自己脚下是圆溜溜的木柴垛,滑了两滑,便是一个屁股蹲儿坐地上了。
☆、第4章 庚帖
“活该!”
骂归骂,那双温软的小手还是来扶了。杨寄站起身,攒眉咧嘴地伸手捂住屁股,龇着牙说:“哎哟——这里、这里大约摔碎了骨头……”
沈沅顺着他的手一看,小嫩脸又变得红扑扑的,嘴却不饶人,啐道:“活该!该把你的屁股摔成八瓣儿!”
“你这么狠心……”杨寄微微的气息吹在她的耳边。沈沅退了半步,一扬眉嗔道:“若说狠心,谁又比得上你?”
杨寄笑道:“我哪里狠心?我心里都是你,睡里梦里都是!那时,要不是为了凑齐给你的聘礼,也不至于把裤子都输掉了。”
沈沅的眼角却微微出现了些雾光,扭了扭衣襟,低声道:“还说这!赌博是好事么?你这一赌,我们还有来日么?”
杨寄不由伸手去拭她眼角的泪水,也压沉了声音说:“阿圆,但凡有一丝机会,我都不会放过。”
“你现在这个样子,我阿父……不会同意你的……”
杨寄看着她蹙起来的眉头,春水般的愁色,心里便是针刺似的一痛,忍不住又用手指去抹平她的眉宇,希冀着那光如满月的额头,再不生一丝涟漪。“阿圆……反正……提亲的来一个,我作弄走一个……若是真的皇帝下来选妃子宫女了,你阿父就不得不把你嫁给我了!”
“呸!”阿圆又是轻声一啐,“你没安好心!弄得我嫁不掉似的,便只能嫁你了么?”
杨寄奓着胆子,伸手揽了揽沈沅的圆溜溜的肩膀,见她毫无躲闪的意思,才放心地说:“阿圆,你只能是我的,必须是我的。我也只能是你的,必须是你的。若是我说话不算话,管叫我——”沈沅紧张地看着他,怕他又发什么毒誓,却不料杨寄泼天的贼胆:他看着沈沅睁得圆溜溜的眼睛,微微张开的小嘴,竟然一口亲了下去。
沈沅不意他如此无礼,伸手想打,手已然被他握住了。随即,他绵软的唇舌,带着些侵略性的霸道,纠缠着她的。那销魂的滋味,让人忘记身外的一切,只是随着沉沦、沉沦……
然后,突然一声咳嗽,沈沅腿都要软了,推开杨寄回头一看,松了半口气,脸蛋又不争气地红了起来:“二……二兄……”
沈岭鲜见地吐了吐舌头,又摇了摇头,吟哦了一句:“巧言令色鲜矣仁。妹子谨慎些。”扭头就走了。
晚上,一家人团团围坐,就着今日没卖掉的猪耳朵、猪下水什么的菜肴,扒拉着米饭。杨寄一个劲儿地赞好:“今儿这炒猪肚实在炒得绝妙!又脆又滑爽,一点腥膻味都不带。还有这汤,筒骨熬的吧?啧啧,鲜掉牙!炖这竹笋冬瓜,冬瓜简直都变成肉了……”
“吃吧!”沈沅的筷子敲在他碗边上,嗔道,“饭都堵不住你的嘴。”
“是你做的不?”那厢涎着脸凑过去。
沈沅乜着他:“嗯,明儿做个猪舌头,嚼烂它!”
正在慢条斯理吃饭的沈岭想起下午看到的一幕,“噗嗤”一笑,差点把嘴里的饭都喷出来。沈以良瞥过去,责怪道:“这又有什么好笑的?你妹妹都在准备说亲了,你呢?可有看上的女郎?趁现在人家不挑捡,赶紧央媒人去说。”
沈岭摇摇头。他们兄弟仨的母亲沈鲁氏便急了:“你也老大不小的了……”
“阿母!”沈岭微微笑着,一点娇惯的样子都没有,而是谆谆地譬解着自己的意思,“婚姻大事,虽是从父母媒妁,但如若全不打听,结成怨偶,反倒弄得家宅不安。所以,越是这种乱糟糟的时候,越不能自家乱了方寸。不急,慢慢来,天底下好女郎多得是!”
“不是说浑水好摸鱼么?”杨寄问。
沈岭若有深意地看看他,目光又顺势一瞥自己妹妹,笑道:“若是没看准就摸,不会摸上来一只癞蛤_蟆?”
“吃饭!吃饭!”沈以良恼了,“人家女郎在你眼里都是癞蛤_蟆!”扒了两口,他又瞧着杨寄道:“你在这里也呆了一个月了。我和你师母思量着,不能白叫你干活,也开了些钱做你的工钱——钱虽不多,但比一般店里学徒要高,相当于请伙计了。只是有一样,可不能再去赌了!”
杨寄心里突地一热,瞟了瞟沈沅,深深地点了点头。
只是那样小小的一串铜钱,要凑够下聘的二十匹绢不知要猴年马月,要想赎回自己的房子,或是指望着再找个能住的地方,更不知要到什么时候。这急吼吼的年景,秣陵县旁便是京都建邺,据说已经传出宫内黄门宦官在有女子的人家门上贴黄纸条的事,不定真的那天选秀的事就会波及这里。阿圆……他想着就觉得烦难,可是就是撑着一股气儿不肯认输。
这日眼睛一睁,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劲。杨寄打了个寒战,一骨碌翻身起来,偷偷打开后头院门。往常这清晨时候,带着薄薄雾气的秣陵县石板街道上,人迹已经不少了,做扁食的、卖环饼的……都四处叫卖了。今日,这长长的甬道却静谧得吓人,一个鬼影子都看不见,只剩一轮鲜红的太阳半挂在房檐上,扯得屋子、墙壁斜投下森森的阴影。
杨寄披了衣裳,正准备到外头探一探,同样披着衣服的沈岭隔着院子里的水缸对他“嘘”了一声。
“二兄。”杨寄依着沈沅的称呼,“这是怎么了?”
沈岭面色少见的有些沉郁:“不知道。但是我们这里能远远地瞧见城门上悬的钟鼓——今儿早晨,钟鼓没有响。”
“这——”
“我们秣陵,紧挨着建邺。晨钟不鸣,无非是京都派兵守住了城门,不放老百姓出城。要是我没猜错,今儿城门不开。怕是要有大事了!”
市井人家能想到的大事,突然蹦进脑海中的,莫过于皇帝选妃选宫女的事了!人家养得娇滴滴的女儿,突然送到那个再也看不见了的高墙里头,不定什么时候拖出来就是一具死尸,谁舍得!
果然,城门不开的消息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传遍了秣陵县城。没有女儿为许字的人家,这会子急红了眼一般找女婿。屠户沈以良就是其中之一。他自己咕哝了一会儿,一跺脚道:“我亲自去!”
“阿父亲自去哪儿?”沈沅瞪圆眼睛问。
“亲自去骆家。”沈以良说,“这会子赶着人家下聘是死活来不及了。但赶紧换个庚帖还做得到。换了庚帖,好歹也算是攀亲的意思。若是宫里来挑选宫女,咱们就说阿圆已经有人家了。他们总不至于抢人家家的妇人吧?”
“可是……可是……”
沈以良顾不得——也不明白女儿眼里噙着的泪水是什么意思,自己很为自己的法子叫绝,于是提了昨日没卖掉的两扇猪耳朵,准备自己亲自跑一趟了。他对家里识文善书的二儿子沈岭说:“得,平日里写的那些没啥卵用的字,今日倒是派上用处了!赶紧把你妹妹的八字写在红纸条上,省得我再央人去写了。”
沈岭犹疑着说:“阿父,是不是急了点?”
“再慢吞吞的,你妹妹就要去做宫女了!你指望她造化好,能让你当国舅爷么?”沈以良跺着脚,上前一拎儿子的耳朵,“快去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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