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之后,9月19日,是1937年的中秋节。
这一天,清蕙一大早就出去买米,空手去空手归,齐整短发竟然有些许凌乱,话语里难免有抱怨:“米一上来就全被抢空了,我根本抢不过,还有人揪我头发,太过分了。”见宗瑛正在给阿九做检查,又定定神问:“阿九怎样了?”
宗瑛拿掉听诊器,说:“逐步好转,比较稳定。”
清蕙陡松一口气,讲:“家里还有半袋面粉,省着点吃还能撑一阵子。”
她将钥匙搁在玄关柜上,抬头看到日历薄,又叹口气道:“都中秋了,按说今天要开学的,大概也开不成了。回来路上遇到我中学同学,讲复旦、大同今天也没能开学,好像说是要联合迁校……哎,什么都往内地迁,内地应该不会打起来吧?”
她说着转身看向宗瑛,宗瑛却未给她回应,她便又自我安慰式地说:“应该只是暂缓之计,早晚都要迁回来的,宗小姐你讲是不是?”
宗瑛不置可否,犹豫片刻最后只问:“这场战争可能不会太早结束,清蕙,你现在有离开上海的打算吗?”
清蕙沉默,显然不愿作答,她的人生从小就被安排得妥妥当当,现在独自收养两个孩子已经是了不得的叛离路线,离开上海?那好像是比逃难更可怕更陌生的事情。
想了老半天,她抬头讲:“三哥哥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我跟着三哥哥。”
她骨子里仍对他人存有依赖,因为太年轻,缺乏与世事独自交锋的经验与能力,这是再正常不过的反应。
宗瑛不再问了。
她突然从小包里翻出几张票来:“三哥哥昨天给了我几张票,说今晚工部局音乐队要在南京大剧院开慈善音乐会,我要在家里看小孩就不去了,还是你和三哥哥去吧。”
她似乎非常乐得促成宗瑛和盛清让,又讲:“其实蛮可惜的,要是往常的中秋,肯定很热闹的,今年很多活动都取消掉了,不然三哥哥说不定还能带你去看焰火的!可惜现在没有焰火,只有炮火了。”
战时的节日,庆贺也只能是象征性的,三三两两,冷清得像荒漠里开出的花。
清蕙和孩子们不去音乐会,便只有盛清让和宗瑛去。他办完事在傍晚时分赶回家,因为出租车难叫,时间又紧张,便从服务处那里借来一辆自行车。
他一脚稳稳撑地,另一只脚踩在踏板上,请宗瑛上车。
宗瑛打量他两眼,二话没说坐上后座,在他脚离地踩动踏板的刹那,伸出右臂紧紧揽住了他的腰。
隔着衬衫传递的体温,仿佛更安全。
空气里是隐隐约约的硝烟味,车轴滚动的轻细声音在安静道路上听得格外清晰,从巷子里骑出来,一回头,就见月光落了满巷。
他衬衣后背上一点忽明忽灭的光亮,宗瑛仔细一看,原来是夏末最后一点萤火,它安静栖着,努力蓄着亮光。
音乐会的上座率并不乐观,特殊时期的节日里,大部分人还是选择了不出门。
尽管如此,工部局乐团仍尽心尽力完成了这一场表演,以此来募集善款。
因为宵禁,音乐会结束得不算晚,九点多便谢了幕,熟人们彼此打过招呼,便匆匆出了剧院,各自返家。
人群散去,宗瑛站在角落里喝一瓶汽水,这是七十多年前的配方,味道与现在有些细微的差别,但还是甜丝丝的,大量的气泡令人愉悦。
她低头看表,九点五十分了,而不远处的盛清让仍被工部局一位同僚拉着闲谈。
又过去一分钟,盛清让终于摆脱了那名同僚,推着车朝她走来。
街上已经十分冷清,依稀可听得遥远的地方传来几声枪响,可能是小规模的冲突。
宗瑛坐上车,一手揽他的腰,另一只手握紧汽水瓶。
前行中夜色变幻,但始终黯淡,电力紧缺,只有月光还算奢侈;然而骑着骑着,突然周遭亮堂起来,甚至城市的气味都在瞬间被置换。
远处的东方明珠在夜空里亮着灯,与1937年的满月不同的是,2015年的这一天,月亮才显了细细一弧弯钩,在满城热闹灯火里,毫不起眼。
世事在弹指一挥间,改头换面。
风凉却柔,机动车道上是来来往往的汽车,他们不慌不忙骑在旁边窄道上,超越深夜散步的行人,偶尔被几辆飞窜而过的电动车甩在后边。
宗瑛目光掠过不远处一栋亮灯的建筑,突然喊了停。
盛清让骤地停车,顺着宗瑛的视线看过去。
一栋大楼顶上挂着一个巨大灯牌logo,标着——
“SINCERE 新希制药”
饱满的英文字体,每个字母都闪闪发光。
Sincere,这个代表新希初创人信念与态度的单词,在被曝药物数据造假的此刻,讽刺得刺目。
宗瑛眸光里,闪过一瞬黯然。
作者有话要说: 薛选青:啊太土了,为什么骑自行车民国boy:自行车很贵很时尚的,楼上不要乱讲------
复旦当时开学的时候,学生到校极少,然后教育部就来人指示内迁了,当时预备是四个学校复旦、大同、大夏、光华联合内迁,但是大同、光华因经费无着落而退出,最后迁出去的是复旦和大夏。
工部局那个音乐会,上座率其实还是超过半数的,但相对平时人少了很多。
南京大戏院那里就是现在的上海音乐厅,距离699公寓很近的,骑车20分钟就可以到了。
第44章 699号公寓(1)
盛清让很清楚宗瑛与新希的关系。
不论是从那则曝光她与宗庆霖父女关系的新闻里,还是从那册关乎严曼生平的剪报上,其中零零碎碎的信息捞一捞拼一拼,也就基本能勾画出其中前因后果了。
看到新希这个英文名,盛清让记起剪报中一则严曼访谈,里面表达了她对自主研发的理想与决心,新希似乎凝结了所有的努力与诚心,真是一个恰当的好名字。
“Sincere.”盛清让情不自禁地念了一遍,“寓意很好。”
“是我学的第一个英文单词,比yes和no还要早。”宗瑛挨着自行车后座说。她感冒没有痊愈,讲话仍带点鼻音:“这个英文名,是我妈妈起的。”
她这样大方谈起严曼,令盛清让有些许讶异,又令他感受到一点惊喜,觉得好像离她更近了一步。
她又讲:“据说当时几个合伙人一致通过了这个名字,之后才有了音译的新希。”说着说着,语气渐缓,又带点叹息:“创立新希的时候,大家都很年轻,理想也都一样,只想诚心做好药,可人的忘性也许真的可怕,谋权夺利久了,初衷也就忘了。”
宗瑛难得多话,说完了看向新希大楼,久不吭声,盛清让便安静陪她站着。
这时盛清让的手机突然响起来,他一愣,慌忙打开公文包,亮起的屏幕上只有一串电话号码——哪怕没有添加到通讯录,他也一眼认出来电的是薛选青。
之前在公寓与薛选青第一次交锋时,他就记下了她的号码。
这几天每次一到这边,他都能接到薛选青的电话,但因为宗瑛不在身边的缘故,他担心薛选青这个鲁莽的朋友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便索性不接。
屏幕一直亮,默认的手机铃声响得异常嚣张。
他将手机递给宗瑛,宗瑛犹豫了三秒,三根手指一拈,接过手机迅速解锁屏幕,还没来得及放到耳边,那边就传来久违的声音:“老天,你还晓得接电话?!”
贸一听怒气冲冲,然语气里每一个变音和颤声,都是久拨不通后累积起来的担心与慌张。
因此紧接着一句话就是——
“把我吓死了,谢天谢地,你还活着。”
宗瑛说:“是,我活着,你在哪?”
薛选青调高耳机音量:“从殡仪馆出来不久,小郑回队里了,我本来打算回家,不过我现在决定去找你,发个定位给我。”
“找我什么事情?”
“宗小姐。”她突然学起盛清让用这个称呼,“请问你还记得几天之前你给我发的信息吗?我可是有求必应的人。”
宗瑛想起自己的确是给薛选青发过一条信息。
她拜托对方调一下当年严曼高坠案的卷宗,但那天她并没有得到回应。
“卷宗吗?”、“当然。”
宗瑛迅速点开地图软件定位,一想这是她给盛清让的手机便又作罢。
最后她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手机,长按开机键,数秒过后,铺天盖地的信息就汹涌推入——
她和这个世界失联太久了。
来不及一一查看信息,她先发了个定位给薛选青,薛选青同时发了个定位过来,显示她们之间的车程还剩三公里不到,很近了。
宗瑛将手机塞回口袋,盛清让问她:“我需不需要回避?”
宗瑛说:“不必。”顿了顿又补充道:“她知道你的事了,很抱歉,没有提前同你说。”
盛清让忙说:“没有关系,那位朋友似乎猜疑心很重,知道原委或许反而是好事。”
他讲得不无道理,薛选青自从晓得这件离奇事情之后,就再也没有随随便便进行过试探和干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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