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娘,儿子错了。”弘历小鼻子小眼地晃着我的袖口,弘昼抓住另一边,相似神情,“额娘,您别生气,儿子知道错了。”
轻轻拨开两只爪子,坐到方才胤禛坐过的地方,“错哪儿了?”
兄弟二人对视一眼,弘历低着头说:“儿子不该去爬树,更不该去掏鸟窝,自个儿摔下来也便罢了,不该砸在五弟身上。”
瞅了眼站立在后方的祈筝,我点点头,“这碴儿就不提了,已然知道了,多说无益,也不是头回了。”
弘历嘿嘿一乐,连声应是:“幸好没有砸到永璠他们。”
我还没来得及损他两句,弘昼笑嘻嘻地接着说道:“是是,儿子把他们推开了,不能砸着,额娘宽心。”
还说什么呢,也不知是真傻还是假傻,没心没肺是一定的!
掸了掸裙摆,站起身,“行了,这几日就消停点儿吧,让你们额娘好生照看着。”临出门,我还是补了一句:“亏你们心里还有侄子,真要伤着永璠兄弟,怕是你们二哥头一个不饶你俩。”
心大的兄弟二人脑袋点得跟拨浪鼓似的,异口同声,“额娘放心,不会再有下回了。”
我拍了拍跟过来的祈筝,道了声辛苦,无奈摇头,“得了,好生养着去吧,转年就要大婚了,不想缺胳膊少腿儿地娶媳妇进门,就都老实一点儿。要是真有能耐你们俩就可劲儿折腾,看有没有人能治得了你们。”
随手将门掩在身后,听得见里面雀跃的低呼,真是一对气死人不偿命的讨债鬼。
秋风愈寒,吹得树梢拼命摇摆,落叶频频飘向地面、湖中,颇有几分萧瑟之意。
不知胤禛方才经过这里时,可有此等感触,也不知他见了那两个小冤家之后,是否还那样心心念念地渴望多有几个孩子。
我念的人守在屋子里,未见平日忙碌之象,悠然倚在窗边看书。
搭了条锦被在他腿上,顺手掩了窗,他才抬眼看向我,似笑非笑。
我摸不着门路,“笑什么?”
他不言,笑意愈发明显。
“你还真是……年纪越大,心越大,还能笑得出来。怎么也不罚了?早年不是动辄就罚,非抄即跪,现如今转了性?”
书卷随手搁置一旁,指尖敲了两下,我忙下塌倒了杯茶来。
他微微摇头,接过茶杯放在桌上,又在身边点了点,“过来坐。”
我竟会错了意。蹭过去偎进被子里,才发觉有些累了,无力地叹:“胤禛,要不……就咱俩算了,儿女都是讨债鬼。下辈子,下下辈子,就你和我两个吧,好么?”
扶在臂上的手揉到脑后,笑声低沉,“好。”
☆、317.夏之苍白
原以为喜事连连的雍正五年怕是过不去了。
喜未到,满是悲凉。
去年,未待春花尽落,红笑便先去了。她是胤祥和孝颜的第一个孩子,她聪明漂亮又讨喜,她才二十岁,雍正元年时才被胤禛指了婚嫁为人妇。
转个年的工夫胤祥家的儿子又没了,虽不是孝颜生的,却也是他养了一年的亲儿子。我不敢问,连劝都不能,兀自看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融入这座宫墙殿宇间,空空荡荡。
勉强渡到盛夏,弘历和弘昼大婚在即,绶恩突然殁了。
一桩又一桩,猝不及防。
胤禛特地带我去到胤祥府里,与皇宫里随处可见的大红不同,白得恍如冬雪覆盖,炎炎夏日,能把人心结出冰来。
孝颜安安静静坐在椅中,看着胤祥。他杵在窗边,树影透过窗纸斑驳在他身上,默然望着她。
胤禛踱到窗前,燃他手里反复攥紧又放松的烟袋,轻轻推开一道缝隙。那些青烟飘渺聚散,空余一室无迹可寻的烟香。
我从屋子里退出去,寻到纳喇氏的住处。身为一个庶福晋,她的院子也算得上大了。当年还住在雍亲王府时,李氏她们的院也不过如此,甚至不及。
幼子离世三月有余,纳喇氏仍是慽慽,独坐床头抹泪,哭都没有响动。伺候的丫头蹲在一旁,见我进来忙跪得规整,正自哭着的女人便也福下身来。
周身所见的女人们大抵相似,夫君不宠,哭一阵,儿女离世,哭一阵,平日里手段了得的如此,得势欢喜的亦如此。
我来了,她便咬住唇,强抑了许久,泪珠又噼啪掉下,一双原本杏核似的美目肿得厉害。
不知她前两三个月是怎么过的,一直这样垂泪到如今?还是见着嫡福晋的儿子也没了才又勾起伤心事,呜呜咽咽没个尽头。
嘱咐丫头好生伺候,我终于躲了出去。
怡亲王府,我哥哥家,虽未常来,在我心里也是娘家了,被这般的伤感凄凉笼罩着。
热闹时该是怎样?当下王朝,除了胤禛,最大就算胤祥了吧,该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又怎样?逃不开生死无常。
我们或坐或站在一间屋里,俱是无言,各自满怀心伤。
就这样度过了一个下午。
临走,胤禛摁住胤祥的肩,久久才道:“别总站着,自个儿身子也得顾着,去的去,留的留,照顾好身边人紧要。明儿个,我让弘历过来,帮你照应着儿,把这府门一关,甭管谁来,一应不见。”
胤祥低头敲了敲腿,“甭来,大婚在即,别来沾染这……”
胤禛直接打断,“你这亲娘舅家里发丧,他这做外甥的自当出力,哪儿还能再娶什么媳妇儿。”
胤祥摇头,抬眼瞅我,又看他,“你可别给他俩往后拖了,折腾所有人跟着受累,不必要。谁没了,这日子不得往下过,你我兄弟经得还少么。回吧,晚了,都早歇着。明儿个你叫弘晚过来一趟,我还真就不出屋了,也过两天清净日子。”
胤禛没再话,在他肩上拍了拍,牵了我的手回身便走。
我转头去看,孝颜站到胤祥身旁,相握的两只手紧紧扣着,掩不掉愁苦,淡在眉间。
有些心伤,感同深受,不必言,也不能。
翌日,天尚未亮,兄弟几人全被胤禛打发去了怡亲王府。
弘历和弘昼回来后沉默许多,简单回了几句。临走时弘历附在胤禛耳边,而后规规矩矩地行了礼退出门去。
不知的是什么,未见弘晚,我的心里突然就乱起来。
胤禛兀自坐了会儿,才对我:“没事儿,胤祥他要在府里呆几日陪着他福晋,朝里的事儿先别忙找他。弘晚今儿个留在他那儿,帮忙照应。”
我哦了一声,头。他始终盯着,我忙补道:“知道了。”
饶是这样,却没来由的烦躁起来,应和着外面的闷热潮湿。猛地站起,顾不得头晕,急步向外走,被他一把拉扯住。较劲般用上力气偏甩不脱,被揪回去困在双臂间。
“放开!”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非但没能冷静,反而更加控制不住心慌意乱,挣扎着推搡,“你放开我,放开!”
“他那儿好好的,你放心。”
我怎么放心?
他们父子兄弟一个个心知肚明,偏瞒着一个我。如同去年,胤祥断续病了四个月,硬是挺着像个没事人,提都没跟我提过一句。这些事,他们不,我哪里知道!今日若是好好的,怎么不当着我的面讲,若是好好的,弘晚怎么会不回来。
我要出去,他不肯让。
我要去胤祥府里看看,到底怎么回事。他只一句好好的,连屋子都不肯让我出。
“解语!”才喊了一声,就被他抱进内室,直接压在床铺上,撞得我头晕眼花,声嘶力竭地叫:“眉妩!苏培盛——”
身子压得实在,堵住我的嘴却轻。
气得我想咬又怕真的伤着他,用力推开脸孔,强压着焦急愤怒瞪视,“你带我去,若是你去不方便,差个人陪我去,我今儿一定要看到他。再不济,你让他来,不是好好的么?叫他来!走不来就给我抬来,我今儿必须看到他。”
耳边嘘了一声,不急不忙的低沉嗓音,“我了,他没事儿,你得信我。知道你担心,才没告诉你,反倒急成这样?别闹。你哥累了,让他歇歇,正好养养身子。这一天到晚的,朝里的事便罢了,家里也是一桩一件的没个可心的事,那头儿顾着他福晋,这头儿还得哄着你,生怕他不够累心么。弘晚在那儿,弘晖也在,你又不是大夫,去了反倒添乱,害他担心,我也担心。你乖,别闹,明儿一早我带你去,好么?”
我蜷成一团,他的话一遍遍回放,又轻又慢,像是施了咒。
太过悠闲,久了,会忘记时间流逝。
已经雍正五年了,我们还有多少时间?
骤然失了力气,“胤禛……”
他像拍永念那样拍着我的头,伏低在我面前,“我在呢。”
我反反复复地重复着他的话——“他没事儿,他好好的。”
“对。”他肯定,“相信我,没事儿,不会有事儿。”
他的我都懂,只是怕。
强撑着的那股子劲儿散了,只剩下恐惧,“那你谴个事儿的去看看……”
“去了,一早便去了,回了话来不碍的,人还留在那儿,往后都留在那儿,随时照应着。弘晖和弘晚都在,苏长庆也在,你不信我,总得信自个儿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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