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非常隐秘,就只有芈夫人身边的几个亲信知道而已。没想到竟被李东庭一语给道了出来,芈夫人未免有些狼狈。只是很快便定下了心神,冷笑道:“来找过又如何?李大人这是来兴师问罪,要把老身绑了交给朝廷立功领赏不成?”
李东庭唇角扯了扯:“芈夫人言重了。李某知道芈夫人深明大义,便是为了千万望族之人考虑,也绝不会再重蹈当年覆辙,故今日才只身前来,为的,不过是想听芈夫人一句心里话而已。”
芈夫人沉默了片刻,咬牙道:“李东庭,你在我面前,也不必如此故作姿态了!我是个直脾气,你既要听我心里话,我便直说了,我丈夫儿子均死于你手,虽说是我咎由自取,只这口气,我终究还是难平……”
“芈夫人,方才我便说了,冤冤相报,没有终了。你我都是一方之主,一念便能决定千万人之幸或不幸。李某正是不愿境内再起无端祸乱,伤及更多人的父兄丈夫,所以今日才只身前来见芈夫人。”
“……外头那位梅氏,”李东庭顿了顿,声音不自觉地柔和了下来,“我也知道是夫人将她请来给令郎治病的。夫人可能不知,就在十来天前,她还刚被心怀叵测之人以生病为由引她上门诊治,险些遭遇毒手,幸而发现的及时,被救了回来,过后大病了一场,如今病还没全好,一听到令郎急症,便又赶了这么远的路来为令郎看病,毫无怨言。我虽没问,却也知道她凭的是医者的救人之心。医者如她,以一己之力救了夫人一子,夫人便欣喜若狂。夫人有没想过,祸乱一旦重起,万千人转眼便成白骨,世上纵有良医如她,也是回天无力。将心比心,夫人难道还是放不下十几年前那段旧仇,定要将族人往死路上带?”
芈夫人僵住,半晌没有开声。
李东庭又道:“李某不知蜀王给夫人许过什么诺。李某出手或许远不如蜀王豪绰,只是李某也知你族人常年盐巴短缺,愿助你解决。另,你族里族人往年所积皮货,大多贱价被昆州一带的小皮货商收走,他们几经转手卖出,价格往往翻番不止。李某认识些外面的大皮货商,愿在中间牵线,引他们直接来向你们收买,价格不敢说多高,但比从前,绝对要高上两三成不止。夫人意下如何?”
芈夫人性格虽暴烈,但也不是一根筋到底的人。李东庭以梅锦救她独子为例引申开来时,她心里便有所触动。等听到他又许下这诺言,原本五六分,这时也变成了七八分,于是看向李东庭,问道:“你此话当真?”
“李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好!”芈夫人终于不再犹豫,点头道:“我就信了李大人。这就去杀了蜀王使者,以表我望族归附之心!”
李东庭道:“多谢芈夫人深明大义,李某不胜感激。另外,还有个不情之请。方才进来时,见我那个二弟……”
芈夫人哈哈笑道:“好说,好说,小事一桩,不过是个误会而已!老身这就叫人放了令弟,李大人不要见怪。”
李东庭道:“芈夫人客气了。李某知道是他鲁莽在先,还伤了你几个族人,回去后必具礼前来赔罪。”
……
当晚芈夫人果然杀了蜀王使者,砍下头颅悬于大门外示众,又宣布土司府会帮助族人解决盐巴短缺和皮货贱卖的问题,族人欢声笑语一片。又设下筵席,邀李东庭兄弟入宴庆贺。李东林不愿留下,连夜要走。梅锦知他此番受到羞辱,也是因了自己而起,心里过意不去,送他到了寨口,叮嘱他走夜路小心。
李东林望着梅锦,忽道:“梅锦娘,我晓得我问了也是白问,只是不亲口听你说,我总是不甘心。我知你看我不上。只是我不明白,我到底哪里不好了,你看我不上?”
梅锦微笑道:“李二爷,你若遇到了喜欢你的人,在她眼中,缺点也会变成你的独特之处。所以,并不是你哪里不好,也不是我看不上你,而是在我眼里,你只是一位朋友,如果二爷觉得这个说法不会拉低你身份的话。”
李东林一怔,沉默片刻,苦笑着摇了摇头,道:“我明白了。放心吧,往后不会再在你面前提这个了。你回去吧,不必送我了。”
梅锦点了点头,最后道了声“二爷走好”,转身折回原路而去。
☆、第五十六回
梅锦折回来的半路,对面有一人骑马而来,行的近了,见是李东庭到了梅锦近旁,勒马问道:“梅氏,可见到我二弟了?方才我叫他等我,我有话跟他说,一转头就不见了!”
梅锦忙指着身后道:“二爷刚走没一会儿,料还没走远。”
李东庭向她道了声谢,立即快马追上,片刻后,远远看到他盘膝坐于路边一块石头上,放任马匹在边上嚼草,仰头望着天边刚升上去的一轮满月,一动不动,犹如老僧入定。追到近前,停马翻身下来,走到边上,问道:“二弟,在想什么?”
李东庭知道自己这个弟弟平日一向高傲,今日众目睽睽之下受了这样的羞辱,虽有必要让他得个教训,只是内心想必不平,是以此刻和他的说话声也轻缓了不少。
李东林纹丝不动,仿佛没听到,片刻后,才悠悠叹了口气,念道:“我本将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李东庭摇了摇头。原本是想批他做事冒失的,想了下,改口道:“二弟,前些时候我派你到外面历练,张叔回来说你很用心,事情也办的漂亮,母亲十分欢喜,我也颇欣慰。今日之事,我料你应也是一时冲动,记住,做事三思而后行,总是不会错的。芈夫人今晚设宴,你若实在不肯留,我也不勉强你,你先回去,只是路上别四处游走,径直回龙城。母亲年纪大了,别再叫她空担心。”
李东林扭过脸,盯着李东庭看。
李东庭被他看得莫名其妙,摸了摸脸,问道:“看我做什么?”
“哥,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一直也喜欢着梅锦娘?”
李东庭心脏咚的跳了一下,道:“二弟,你胡说什么?怎么可能!”
李东林望着他,扯了扯嘴角,“哥,我从小跟着你大,你想什么,我虽不能全部猜到,只大多都能猜到个八-九不离十。我早就看出来了,你也喜欢她。否则你绝不会对一个女人如此事无巨细地时时上心。只是从前你顾忌她是有夫之妇,不敢有所表露。如今她是自由身,咱们李氏也不是汉人,没那么多束手束脚的条条框框,我料你更不是那种因她嫁过一回便首鼠两端的人,如今你为什么还不去向她表白?”
李东庭一阵暗热,浑身血液都在往心口那块地方汇聚涌流,声音却依旧平淡,道:“二弟,不知道你是如何想出这些的。不要胡说八道了,赶紧回去吧!”
“我是不是在胡说,哥你心里清楚!你比我大十岁,小时候无论我看中什么,你都毫不犹豫地让给我。现在她也是这样吧?你明明也喜欢她,只是顾忌我的感受,所以你一直没有丝毫表露,是不是?说真的,倘若她也喜欢我,我是绝对做不到像你这样,会为了顾及兄长感受而克制自己对她的感情的!”
李东庭不再辩解,陷入了沉默。
“哥,你往后别再顾忌我了!”
李东林从石头上站起来跳了下去,走到李东庭面前,扯了扯嘴角,“我已经想通了,她说的对,她不适合我,我更不适合她。刚才我一直在想,我以前为什么迷恋她。我觉得大约只是因为我不大见的到像她这样的女子而已。肥水不流外人田。反正她是不可能喜欢我的。与其便宜别人,还不如成全了自家兄长。我话就放这里了,你自己看着办吧。”说完竟然拍了拍李东庭肩膀,转身牵过马,上去拍拍屁股便走了。
李东庭目送弟弟纵马离去的背影,眉宇渐渐变得舒缓,转身骑马回来的路上,心情忽然也变得前所未有的轻松——事实上,他现在肩上压力前所未有的重。虽然刚刚迫使芈夫人表了态,清除了一个潜在的不稳定因素,但是,他心里十分清楚,这一次蜀王之乱,绝不同于十几年前发生的骠国之乱。这一次的平叛,毫无疑问可以预见会比上次更加漫长,也更加艰难。这一次,比起上次的唯一优势,就是那时候,他还是个初生牛犊不怕虎般的十七八岁少年,而现在,他已经将近而立。这十数年里,他凭了自己一副肩膀扛过来的无数风风雨雨所带给他的宠辱不惊和遇强更强就是他的护身符。
这样的非常时刻,整个西南,还有朝廷里,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他的一举一动。这种时候,他原本更该心无杂念,把全部精力都放到应对蜀乱上去。但是这一刻,来自他同胞兄弟的那一番话,却突然令他有了醍醐灌顶的感觉。原本一直被深深克制着的那种感情,此刻就像身下这匹马一样,撒开了蹄子在他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里肆意游走。他热血沸腾,恨不得能立刻见到她,然后毫不犹豫地向她表白自己对她的热烈情感——
如果能得到她的回应,甚至答应嫁给他,成为他的妻,那将该是一件多么令人感到幸福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