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来。”隔壁的小屋子里,斐鸢正拿着一把缺了一小半齿的梳子,吃力地梳着湿漉漉的头发。耙了几遍,才勉强把河边上沾到的砂砾耙去大半。随意拿了块布条,将头发松散绑在脑后,就放下梳子往正屋里去了。
“饿坏了吧?快吃。”李氏把小半碗蒸豆角放在斐鸢跟前,又从筐子里拾出唯一一块白面馒头,搁在斐鸢的碗里。
斐鸢坐下来,瞄了一眼筐子,低头拿起馒头掰成两半,一半搁到李氏的碗里,一半塞进屠老汉的手里:“爷爷吃,奶奶吃。”
“哎哟!”李氏惊叫一声,把馒头拾起来放回斐鸢碗里,又从屠老汉手里的夺过来,一同塞给斐鸢:“阿鸢不是最喜欢白面馒头的吗?怎么给我们了?”
“方才在河里的时候,我看见了水鬼,长得那么丑,那么凶。”斐鸢抬起双手,冲李氏比划道:“他说,如果我不孝敬爷爷奶奶,就把我的肠子勾出来炸着吃!”
“啊!”李氏听了,惊得睁大眼睛,半晌没言语。
屠老汉却呵呵笑了,伸手摸了摸斐鸢的脑袋:“阿鸢一直都孝顺,爷爷奶奶都知道,阿鸢吃吧,阿鸢吃饱了,爷爷奶奶就高兴。”
老人不是傻子,方才被斐鸢哄了看大夫,便知道小孙女儿的心里也有些机灵劲儿。此时一听,立刻就反应过来。
斐鸢垂下眼睛,低声说道:“阿鸢不想被水鬼勾肠子。”
爷爷奶奶最怕她哭了,斐鸢再清楚不过。瘪起嘴,酝酿起来。不多时,眼睛里就涌出雾气,大颗大颗的泪珠子从眼眶里滚了出来。
第4章
她生得烟,脸蛋又圆滚滚的,这样一哭,憨气里面就带了点儿娇。虽然还是不好看,但是惹人疼。哪怕屠老汉看穿了斐鸢的小心思,也不由得心疼起来:“阿鸢莫哭。”
“阿鸢快别哭,奶奶吃,爷爷也吃。”李氏不如屠老汉心思细腻,只当小孙女儿被水鬼吓着了,连忙把两块白面馒头拿回来,自己一半,屠老汉一半。塞给屠老汉的时候,还瞪了他一眼:“快吃,再惹阿鸢哭,晚饭没你的份。”
斐鸢垂下眼睛,拿起一块杂面窝窝,飞快掩住弯起的嘴角。
吃过饭后,斐鸢端了碗筷出去洗涮。李氏想要阻拦,被屠老汉拽了拽,诧异地扭头,却被屠老汉引着往里屋走去。
“你拿三文钱出来,我去给王大夫送诊金。”屠老汉说道。
李氏偏头看了看他受伤的手臂,没说什么,蹲了下去,从杂物堆下面抱出一只陶罐子。在里面摸了一会儿,摸出三文钱来,递给屠老汉:“你孙女儿可真心疼你。家里就这么几个钱,用掉一文,她的嫁妆就少一文,她也舍得给你花。”
屠老汉呵呵一笑:“咱家阿鸢是个好孩子。”
李氏叹了口气,蹲在地上,把罐子塞回去:“攒了这么些年,才攒了两吊钱,阿鸢都十三岁了,这亲事可怎么办?”
屠老汉脸上的笑容慢慢不见了,一声不吭地站了一会儿,转身走了出去:“我给王大夫送诊金去。”
院子外头,斐鸢将两老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屠老汉和李氏的年纪大了,耳朵不那么好使,说话的嗓门不知不觉就大了。斐鸢的身体年轻,轻易便将这些对话捕捉到耳中。她低头垂眼刷着锅碗,装作没有听到。
爷爷奶奶肯定不想让她操心,她就装作不知道就是。
等到日头不那么毒辣,便又到了下田的时候。小麦已经收割完了,眼下正是点玉米的时候。李氏背着一只深色麻布袋走出来,对斐鸢说道:“阿鸢在家看家,我和你爷爷去田里点玉米。”
斐鸢看向扛起锄头的屠老汉,目光落在他受过伤的手臂上,扭身关上屋门:“不,我跟爷爷奶奶一起去。”
“那怎么成?”李氏连忙放下布袋,把斐鸢往屋里推去:“日头晒得很,把你晒坏了怎么办?”小孙女儿本来就烟,被日头一晒,更烟了怎么办?
斐鸢不由笑起来:“奶奶,我都这样了,还怕晒么?”
声音又清又脆,像银铃儿被风吹响一般,好听得不得了。面上不带半丝自怨自艾,反倒有些坦然和爽快。李氏一愣,随即绷起脸:“那也不行,能不晒就不晒。”
“不。”斐鸢扭身绕过李氏,一手提起地上装着玉米种子的布袋,一溜烟儿朝外面跑去了。
李氏叫了几声,叫不回来,看着小孙女儿越跑越远,不禁又气又恼。
屠老汉却呵呵笑了:“阿鸢想去,就叫她去吧。你去屋里,把我的草帽拿出来,到田里给阿鸢戴上。”
李氏无法,叹了口气,进屋拿草帽去了。
斐鸢跑了一段,便停下来,扭身往回看去。只见屠老汉扛着锄头在前,李氏拿着草帽在后,相伴着朝这边慢腾腾地走来,只觉得心里满满都是欢喜。
从前的她怎么那么傻?竟然以为这样的日子辛苦。离开爷爷奶奶,跑出家门,削尖脑袋往上层人里挤。最后倒是混得人模人样,却有什么用?一年到头也回不了家几趟,吃不到爷爷奶奶做的饭,看不到爷爷奶奶的笑容。
如今却怎样?纵然没了千万家产,没了绝色容貌,斐鸢都不在乎。那些东西,她能挣来第一回,就能挣来第二回。只有爷爷奶奶,才是经不得失去的。
头顶是炎炎的烈日,脚下是被烤得炽热的土地,周身吹着**辣的风,李氏走了一段,脸上就流下汗来。抬头看见小孙女儿满脸笑容,很是来气:“你瞧瞧你,犯什么傻?这么热的天,你非要跟来,给你草帽,快戴上。”
斐鸢只是嘻嘻笑,钻过去顶了草帽,便背着布袋一溜儿小跑,快活地走在前面。
到了田里,李氏去接斐鸢肩上的布袋:“阿鸢在地头玩吧,我跟你爷爷去干活了。”
斐鸢躲过她,将布袋塞进屠老汉的手里,然后抢过屠老汉的锄头,说道:“我跟爷爷先干一会儿,累了就换奶奶。”
“你这孩子,你从没干过农活,你不会这个,不要碍事。”李氏有些生气了。
“我会。”斐鸢说道,把着锄头,弯腰刨起坑来:“坑不能刨太深,不然种子长不出来。也不能太浅,种子会被晒干的。”说话的工夫,已经利落地刨了三四个坑,个个深浅、大小都差不多,又整齐又均匀:“奶奶你瞧,是不是这样?”
李氏和屠老汉看着这一幕,全都惊讶起来:“阿鸢,你何时会的这个?”
他们从来舍不得小孙女儿吃苦受累,十三年来,根本没让她摸过一丁点儿农活。可是看着小孙女儿的架势,却是老辣熟练的老农民,这是怎么回事?
“我爹爹可是中过榜眼的,身为他的闺女,我也不能太笨不是?”斐鸢一边弯腰刨坑,一边说道。
李氏和屠老汉听罢,不由相视一眼,有些担忧。小孙女儿好些年没有提过她爹娘了,今儿怎么突然提起来了?
“爷爷,你快把种子点进去,不然一会儿坑就干了。”斐鸢不知二老的心思,一心只想替爷爷奶奶分担点儿农活,弯腰把着锄头,埋头刨着一个个坑。
屠老汉收回目光,提起布袋,掏出一把种子,往每个坑里放了三四粒,放完便用脚尖把土壤盖上,再微微踩实了。
李氏狠狠瞪了一眼闷葫芦似的屠老汉,走在斐鸢前头,用鞋底把先前割小麦时留下来的麦茬踩倒,不让它们刺伤宝贝小孙女儿,口中试探问道:“阿鸢啊,怎么提起你爹爹了?”
十三年前的一个晚上,在京里做官的大儿子突然回来,留下一个女婴,只来得及说出一个名字,就匆匆离开了。随后,与大儿媳一起,再无音讯。
小孙女儿从小就长得烟,不像屠家人的白皙,但是像那位只见过一面的大儿媳,五官秀美动人。李氏和屠老汉怜惜她没有爹娘在身边,对她百般疼爱。却不料当年虽然肤烟但是灵秀喜人的小娃娃,渐渐长成了又烟又矮的大冬瓜。
第5章
斐鸢没想那么多,她提起那素未谋面的爹爹,只不过是为了掩饰自己会种田的事实,闻言笑道:“奶奶不是问我为什么会刨坑吗?因为我随了爹爹的聪明,看一眼就会。”
李氏听她说话脆生生的,一派快活,压下心底的疑惑,没有再问。
日头渐渐偏西,空气的温度也逐渐降了下来。西边云霞布满半边天空时,一家三口收起农具,有说有笑,往家里走去。
快走到家时,远远看见院子里的情形,三人全都惊住了。李氏扯着嗓子尖叫一声,迈起脚步往家里跑了过去:“老天爷啊!这是哪个杀千刀的干的?”
斐鸢握起拳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双眸被云霞映得赤红一片。
前方,枯树枝围起来的篱笆,被人全都推倒,露出光秃秃的院子。角里,仅有一块木板遮在上头的灶台,被人捣得粉碎,只余下一口烟漆漆的大锅。旁边,碗碟全被打碎,散落一地碎瓷片。屋门不见了,只有一片片碎木板,凌乱躺在地上。
“老天爷啊!这是哪个天杀的干的?”李氏飞快冲出屋子,抱着一只纸篓子站在门口,愤怒地大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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