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明明在这之前,他们也繁衍得好好的。
归邪缓缓地跪在冰霜上,摸了摸伏音的脸颊,轻声道:“你不必担忧,孤知道你心中一直装着鲛族的子民,孤不会拿他们的性命当儿戏。”
他轻轻笑了一声,“你回妙香海的那段时间里,孤是故意让你看到那些叛乱的奏书,那些都是假的,孤只是想同你说说话。阿音,我们已经好几千年没有好好说过话了。孤一直记得,那时你瞒着所有人跑去蛟恶海里偷王权海珠,孤将你从那里救出来,你伏在孤的背上哭得厉害,承诺说什么事情都会告诉孤,绝对不再欺瞒。可是,你怎么说话不算话了呢?”
从他阴美至极的眼眸里滑出的泪水瞬时凝成了圆润光华的珍珠,哗啦啦地掉落在地上。唯有鲛族的王,才会泪落成珠。
归邪颤着唇亲了亲伏音的额头,渡川上系在亭榭旁的小舟荡漾出波波涟漪,有叮咚的水声,听着像是觉岸道长系在房檐上的招魂铃。
冰凝结的声音咯吱咯吱越来越大,冰霜已经凝到了伏音的腰际,她已经起不来身了,兴许连动一动手指都是难事。可我看见她接住了归邪的泪珠,缓缓地握在了手心当中,清眸迷蒙了雾气。
她说:“我担忧的不是鲛族的子民,而是王兄。”
所有凝聚的神识开始从她体内流散,兴许跟我方才的清形一样,想乍然而放的烟花,散入曼珠沙华中,像风定落下的尘埃。
归邪愣了很久,他看见伏音的身体一点点冻结,开始慌乱无措地喊着伏音的名字。终于,我看着伏音微微含笑的面容被寒冰冻住,然后在归邪的怀里碎成万千光片,如琉璃碎了满空,流溢着七彩的光芒。
归邪抱着她的手一空,整个人差点扑在地上,仿佛连着他的灵魂都一起抽走了。万千光片又渐渐凝聚,缓缓拢成一个人形,我被那光芒刺得睁不眼,待定睛看过去的时候,伏音已经再是寂魂的模样。
从伏音寂魂体内窜出来一个蓝幽幽的火团子,绕着我转了又转,我立刻意会到这便是伏音的心火,连忙拿出柳赤银烛,让它稳定了下来。火团子在烛心上有规律地跳动着,烛心中央隐隐约约浮现了一个字,细细看去,竟是一个“喜”字。
我看已经失去意识成为寂魂的伏音,又看跪倒在地上,泪珠洒了满川的归邪,再想想长音殿内憔悴不堪的赫连成。
我竟也没有机会再问伏音,她这一生,究竟有什么是可欢喜的呢?
蒙蒙中,我似乎又记起望月河画舫上吹笛的伏音,那时好像有嗓音婉转如莺的歌女和了一首小曲儿。软侬的小调比不上伏音笛声的圣净,但是词却唱得极好:
“满堂萧叶秋,三千酒客休更休,一溪云,半生无愁。杜康陈酿旧,川波烟雨楼上楼,一壶酒,半生无忧。”
无忧无憾,伏音这一生过得真好。
风轻轻将她的寂魂吹走,归邪伸手想去抓,却没能抓住。可他也没再去追。
归邪在亭榭中跪了很久很久,半晌起身,膝盖似乎都麻痛了,若不是他及时扶住漆木柱子,恐怕又会跪下去。他不是多言的人,我也说不出什么宽慰的话,他道了声别,便回妙香海去了。
了结这桩事之前,我又去了一趟殊月皇宫。我主要是记起他许诺给我的一万两银子我还没有拿到手,故专门去讨债。此事略显小气,我便只身前往,未曾带着舜苍。
我化成清袍子小道来到殊月皇城。这次进宫简单许多,守宫门的御林军居然认出了我,这记人的功夫真是不赖。
我由宫人领着,直接入了后宫。赫连成的后宫没有血雨腥风,他有两个孩子,也会只有这两个孩子,绾姬走后,后宫的四位娘娘都相处得极为融洽。
长音殿外,妃嫔都在宫门外守着,看来赫连成的时日无多。几位娘娘与我多番纠缠,求我施救于赫连成,但我实在没有权力去延长他的寿命。
进了殿,伺候在床榻边的是淑妃以及与我素未谋面的容容公主。
见我来,赫连成没有感到惊讶,只是挥手让淑妃和容容退下。容容公主临走前好奇地打量着我,娇俏的眼睛十分明亮,长得和淑妃很像,的确是个美人胚子。
我听见她偷偷给淑妃说:“母妃,民间的道士都长这个样子吗?像个女孩子。”
我掩了掩面,心觉下次绝不能再败坏道家的名声了,迟早会有报应的。
赫连成双眼无神地望着床顶,轻声说:“道长,这世上真的有地府吗?”
我没想着欺瞒他:“有。你是天定的人君,今世历劫修为,待你死后便会位列仙班,所以你不必害怕。你只需好好安排后事,等到了地府办一些必要的手续,便可到天界接受册封。”
“阿音也在天上吗?”赫连成说到这里,似乎笑了笑,好像是想到了伏音仙人的模样。
我迟疑地摇了摇头说:“伏音没有了仙骨,已经不是仙人了。”我不知道这样告诉他好不好,可我没有来得及考虑这些,就已经将话说了出来。
赫连成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喃喃问道:“二十多年前,她便已经死了,是吗?”
“是。”我回答得极其利落。
赫连成缓缓睁开了眼,继续问:“那她去了哪里?”
“地府。”
“那朕能在地府看见她吗?”
“能。”
赫连成忽然松了一口气,目光散了又凝,半晌,他淡淡叹了一声:“真好。”
他不再说话,闭上了眼睛,好像是在等待着死亡的到来。我知赫连成已经没有话要说,便动身离开了长音殿。
圃子里的金花开得繁盛,一盏一盏得像金灿灿的小灯笼。
容容公主走过来,黑亮的眸子还盯着我,她向来捺不住性子,心中好奇,便上前问我:“您就是父皇口中的上虚道长?您真得会法术吗?您能救父皇吗?”
我轻轻摇头,道:“贫道救不了他。”
容容更好奇了,问:“那您来宫中做什么呢?”
我回身瞧了瞧长音殿的金字牌匾,听见我的声音响在这庄严而肃穆的宫中:“谁知道呢?”
谁知道我要来做什么,兴许是为了讨债罢。
毕竟一万两呢。
27.(番外)归邪不归邪
我叫珠儿,蛟恶海化成的王权海珠。
我修成意识之后却没能修成人体,一直就安稳地窝在了归邪的怀中,呆了很久很久,久到我记不清时间。我知道,在他的随侍和大臣眼里,归邪高傲冷漠,不可一世,看着你的眼睛带着轻蔑,却让你只有低头的份儿。
可没有人知道,他的胸膛是多么的温暖。
在妙香海,他见了那个喊他“哥哥”的女子,可他们却兵刃相向。回来,他将我在手中把玩了许久,幽蓝色的眼眸里流动着波荡的海水,温柔得不像话。他轻轻喃了一声:“她终于肯回来了。”
我看见他鲛鳞上还汨汨殷出鲜血来,那个女子也许不知道,他在前几日的平反叛乱的战争中刚刚受了重伤。似乎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受了伤,除了我。
好像那个女子无论如何对他,他都不会生气。
至于那个女子,我记得她叫伏音,鲛族中最尊荣的公主。第一次和她相见是在蛟恶海。那时恰逢她的生辰,归邪承诺给她一份贺礼,可她却想给自己的哥哥送些东西。
她与归邪的生辰只差一天,可归邪从不庆祝生辰,那是他母亲的忌日。
伏音瞒着所有的人下了蛟恶海,只为取到王权海珠,也就是我。光润的华泽将她玲珑的面容衬得清丽动人,她将我捧起来的时候又欣喜又谨慎,娇软的手比任何一个人都要温柔。
可是蛟恶海里那些恶蛟怎会轻易放过她?
她将我护得很好,一边躲过恶蛟的攻击,一边又安慰我说“乖乖的,千万不要有裂痕”。
那时她修为尚浅,对付一只恶蛟绰绰有余,但对付七只就极为吃力。她躲无可躲,孤身藏在珊瑚丛后面,握着我的手有些颤抖,眼睛睁得很大,我知道她害怕了,可是她又那么倔强。我听见她说:“小珠儿,我要死了,你能不能自己滚到哥哥的手中啊?”
那时我不知道,她究竟是怕死,还是不怕死?
她躲了很久,可那些恶蛟也没找到她,已经精疲力竭的她就倚着珊瑚睡着了。直到她觉得自己冰冷的身子似乎触到了一个暖融融的火炉,她才缓缓地睁开了眼,那时她已经被归邪背在了身上。
归邪稍稍侧了头,却没有责怪她的任性妄为,柔声说:“阿音,你该叫我一起来的。万一那些不长眼的东西伤了你,我杀了他们都不觉得解恨。”
伏音将头埋在他的肩膀处,断断续续地抽泣着,而后失声哭了出来。伏音哭着说:“我再也不敢了,以后我什么都告诉你,再也不要瞒着你了。”
我看见归邪在笑,或许没有别人能看见他那样笑,连眼睛里都闪动着愉悦。听了这句话,他是真的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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