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坚说罢提脚便走,却侧头还留意着慕容冲有没追上来,但他竟是个倔强执拗的,硬生生是站在原地没跟上来,苻坚走了几步,心里叹气了,终究是喜爱他,不舍得叫他失望,但看慕容脸上一阵白一阵红,便板着脸道:“你过来!”
慕容冲长眼睛眨了眨,眼尾凤角处泪光一闪,苻坚的心登时软下来,叹道:“你,快过来,你三哥没教你要听我的话么?”
听苻坚提起三哥,就是燕帝慕容暐,慕容冲就不敢再耍脾气了,只得走前几步,还是与苻坚保持一定的距离,苻坚不介意,自己上前一步说:“好,凤皇儿,就照你说的,白日里你是凤皇,朕不与你亲近,但晚上你还是朕的凤奴儿,昨晚那‘观音坐莲’……我很是喜欢,非常喜欢,今晚我还要,你应下来,朕便准你到大学堂去。”说毕直盯着慕容冲看,眼角嘴角早荡开层层笑意。
“好,晚上便叫凤奴儿与你……”慕容冲艰涩地说,他心里存了很多很多的疑惑,晚上发生了什么事,他什么都记不得,凤奴儿到底是什么回事?听苻坚的语气,凤奴儿与他是很……“观音坐莲”是什么他完全不知道,但他不是凤奴儿,这是他能确定的,以凤奴儿的名义应下苻坚的要求,他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苻坚大喜,也顾不得旁的人在旁边,伸手要抱住慕容冲。
慕容冲后退一步,低头说:“陛下是准还是不准!”
“准!朕准凤皇儿到太学听夫子讲学!”苻坚笑道。
“陈遐,你可是听到了,陛下准我到太学去听讲!”慕容冲掉头对正自偷笑的御前侍郎陈遐道。
“是,陛下口谕,准公子到太学听讲!”陈遐忍着笑说。
陈遐的话刚说完,慕容冲就没了影子,急匆匆地奔向太学堂去。苻坚一愣,没想到慕容冲这么着急去,他对陈遐说:“你跟着去看看,只怕太学堂里没人识得他,夫子不让他进去呢!”
陈遐领命而去,慕容冲提着袍子跑得飞快,谁想近了太学堂却突然不敢进去,在屋外听了一阵,一节课下来竟听得津津有味,休息时,他悄悄地溜进了太学堂,找了个最边角的位置坐下来。
休息完毕,长安城里最有身份最高贵的王子、公子哥儿们三三两两、成群结队进来了,尽管慕容冲低垂着头,竖起衣领将小半张脸都遮起来,他还是引起了众人的注目,最先看到他的是苻坚的第九个儿子苻睿,他虽然也是十多岁,却是五大三粗,黑脸庞倒竖眉,相貌实在是不敢恭维,丢到集市上扒下他身上穿的那身富丽华贵的袍子,他就是一个杀猪宰羊的屠夫模样,没有半分他爹苻坚的英武之气。
这世界就是这么奇妙,相貌丑陋有缺憾的人对所有的美丽都有垂涎之意,苻睿一走进学宫,不知是哪一感观作祟,他立刻看到了慕容冲,垂着头遮了下半张脸,只露左边两指宽的皮肤,就叫苻睿突然从混沌中醒过来,刹时觉得自己到宫里的学堂里煎熬来对了,原来学堂里还有如此秀美的春色,明明知道他不是小娘们,但把小儿郎当成小娘子耍玩逗趣,不是一件很快活有趣的事么?
“咦——”苻睿耸起鼻子嗅了嗅,美貌的小娘子身上总有奇特的味道,没想到小儿郎也有。苻睿像只神犬一般一路嗅着味道到了慕容冲端坐的那个角落。
苻睿身后跟着四五个公子哥儿,人以类聚嘛,也跟在苻睿的屁股后面寻了过来。
苻睿正想发问,侧边窜了一人挡在前面,气焰嚣张,长得有几分像苻坚,因而颇为英气勃勃,这是苻坚的第十子,苻睿的弟弟苻晖,两人年龄相近,矛盾也最多。
“晖弟,你怎么事事跟我抢?上一年那个鲜卑的小娘子你也跟我抢!”苻睿大叫一声。
苻晖抱着手不说话,倒是他身后的十三王弟苻琳说了:“睿哥哥,明明是我们先瞧见的!”
“怎么就是你先瞧见的,你没瞧见我跟这美郎哥儿更近些?”苻睿说完,一大步踏到慕容冲的跟前。
☆、第十五章 伊训
慕容冲初时并不知争吵因他而起,只埋着头不融进事端便好,但不想一庞大阴影子投到自己的面前,他被一股恐惧攥住,受了惊猛地抬起头来。
四周一下便静止下来,所有人的喧哗声、嘻笑声,剑拔弩张的气氛都突然消失了,众人仿佛凝固住了,呆呆地看着慕容冲,看他那因受惊而圆睁了的眼睛,看他脸上突然跃上来的飞红,及那正悄然褪却的唇的颜色,红的脸庞,白的唇,还有小鹿般惊慌的眼睛……
这肯定不是跟他们同一世界的,一个美妙得不可思议的小郎哥儿,鲜嫩得似剥了皮的鲜桃。
“嗯——哼”一声威严的鼻音传来,好似在人群中丢了一尾极臭极响的屁,王子们、王侯公子四下逃窜开去,规规矩矩地端坐好,肃正脸庞,学堂里刹那间就恢复了秩序,学生们在自己的席座上等老夫子进学堂授课,好似什么也没发生。
白须白眉的大儒出现在门口,面目威严,不苟言笑,王侯们缩了缩身子,他们不是怕这位羸弱得一碰就倒的老夫子,是怕站在他身后那个看不见的天王陛下。
苻坚一月来学堂一次,考核王子、王侯公子的功课成绩,他对王子们的态度,不是以他们的骑射功夫来定,氐族儿郎哪一个在骑射功夫没有两下子的,输赢很难说,但是读书识字要了他们的命,本来看了那些弯弯曲曲的汉字就头痛,若是大儒老夫子再在父皇面前差言几句,他们在天王心目中的地位就会急剧下降,弄不好就只好永远要坐在尾下席了,连父王轻视、嫌弃的目光都照射不到的地方。
老夫子“哼”了一声走进学宫,却听见有人叫他,一回头看见,忙恭着身子走了出去,谁能叫老夫子放下身段?王孙公子们引颈去瞧,看见苻坚身边最信任的侍郎陈遐,陈遐正对老夫子近身说着什么,老夫子面上含着笑,连连答应。
等陈遐退了,老夫子又现身学堂里,面上就又是一股神圣不可侵犯的庄严,但是这堂课显得有趣得多了,王爷公子们眉目传递着信息,目光飘乎,但飘乎来飘乎去,最后都是飘乎到慕容冲的身上,大家玩味地看着这鲜嫩的小儿郎在做些什么。
小儿郎倒是心无旁骛,低着头听课,与众人一起吟哦,侧着身子听大儒讲解经文之意,只露那么一小半的脸,看又看不清,真是急死人,偶尔巴眨一下眼睛,众生都迷倒了,目光恍惚了,口涎也流出来了。
老夫子念完一段问:“昨日所学《尚书》之伊训篇,众弟子回府里学得怎么样了?可有背诵?”
众人从慕容冲那里收回目光,将头都埋下来,老夫子“哼”了一声道:“尔等若纨绔至此,没有德修,日后如何承天命治国齐天下?姚崇,你一向勤勉好学,你背来听听!”
慕容冲侧耳听到一人念:“伊尹乃明言烈祖之成德,以训于王。曰:‘呜呼!古有夏先后,方懋厥德,罔有天灾。山川鬼神,亦莫不宁……’”这人的音色并不洪亮,然沉静大方,念诵颇有情感,慕容冲听得仔细,又转头去看,没想却是一个斯文儿郎,与方才粗鄙鲁莽的苻家儿郎比起来真是漂亮极了。
“背得极好!”老夫子赞赏地点点头,“姚崇,你说说这里面的意思!”
姚崇恭敬地回道:“这是告诉我们要注重修德行施德政,如果君王勉力施行德政的时候,就不会发生天灾,山川的鬼神也没有不安宁的……”
有人大声说:“夫子,他说得不对,什么行德政就不发生天灾,这是什么鬼话?行德政有个屁用?咱们大秦的江山难道是靠施德政得到的吗?我们苻家若是行德政的话,他们羌族姚家,还有大燕的慕容氏,仇池的杨家会乖乖地归顺咱们大秦吗?统统都是些屁话!”
老夫子气得浑身打抖,指着苻睿道:“你你你……的确,江山是用武力打下来了,然不施德政你坐得下这江山吗?你能威仪四方吗?孺子不可教也,你肚里就这点草,四书五经你能懂得哪一句?”
“有呀!”苻睿的粗腰一横,大咧咧地说,“睿当然记住几句的……还是好几句呢,夫子……”苻睿错眼看到苻晖兴灾乐祸的神情,他不是个笨蛋,马上知道自己口不择言的后果,马上接着说:“夫子,你大人大量,我若要记住一句,你便不向我父王告状,如何?”
老夫子跌足叹说:“若你果真能记住一句,不枉老夫我教了你半年,今日事就算了!老夫绝不向你父王说一句话!”
苻睿搓搓手,瞧了慕容冲一眼,嘿嘿直笑道:“夫子是有大学问的人,夫子一言既出,二百匹马都追不回的,夫子听仔细了: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一句出自《诗经》罢?也算是四书五经罢!”
老夫子一听,这小子居然还知道有关关睢鸠,这是偶尔一次上课时兴起,教了几句,不想他就记下来了,老夫子“哼”了一声道:“你倒是还记得窈窕淑女!你也只记得窈窕淑女罢!”
“夫子,便叫睿爷儿给咱们解一解‘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意思吧?夫子,睿爷儿若记不得意思,便不算记得这句诗!”小喽罗们惶恐天下不乱,巴不得苻睿这大王八来搅乱课堂,不用听夫子一直说德行礼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