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方阿祥靠着床边委身坐下,商量着问:“非要送孩子走吗?多她一个,我跟你娘养着,不会碍着你们事的。”
方安不由深深一叹:“我劝了很久了,始终都说不通,现在她怀了孩子,为这事闹的要死要活,我怎么敢惹。”
又是沉默,方沉碧背对着三人,睁大了双眼,只等最后一个决定,可她心里实在太清楚,最后赢的人绝对不会是她。
方婆子看了看坐在一边的方安,也是愁容满面,轻声道:“可现在宝儿的身子不好,能不能活也不一定,人家也未必愿意要。”
“好生养着吧,等到了春天就送她走吧。”方阿祥哀叹了一声,又焦又燥,掀了帘子出去了。
可方沉碧没有等到春天,只是刚刚过了正月,身子骨方才好了一点就被方安领走了。
那时雪还没化,屋檐下结出一拍水晶石一般的冰柱子,阳光一照,透亮极了。一大早给方沉碧换了一身新棉袄之后,方婆子又给她梳头,边梳边掉眼泪:“宝儿啊,你莫怪爷爷奶奶和你爹爹心狠,去了蒋家也是对你好,好吃好喝,读书识字,你的下半生是个富贵命啊。”
污黄铜镜里,小小的人儿白玉雕的一样漂亮,尤其一双眼潋滟流彩,似盛了一汪碧水。只是那表情很淡漠,仿佛此时此刻,方婆子说的话,与她半分关系也没有。
“别恨你爹,他也是为了你好,这么多年你也知道,他心里多疼着你。”两个圆髻梳在脑袋两侧,用现买的红丝绸绑个花样,趁着身上那件新做的红花面的棉袄,看来喜气极了。
“就算你那可怜的娘地下有知,也会乐意的,你后娘待你不好,又唯恐你爹多喜欢你,总要想办法送你走,如今有这条路走,好过日后把你胡乱许给什么人家做小老婆。”
方婆子伸袖子抹了抹眼角:“你爹也是为难,快五十的人了,好容易有个孩子,哪里拧得过那黑心女人,你也体谅下你爹的不易吧。”说着转身走到炕边,从一口红黑色的大枣木箱子里翻出一个布包,里三层,外三层的剥去,最后取出个小布袋。
“这是你爹给你攒了几年的嫁妆钱,你带走吧,日后再富贵人家说不定也需要,女孩子家多为自己打算,不是坏事。拿着。”
方沉碧没有推辞,接过布袋,塞进自己的口袋里。
走的时候,两个老人一直跟到了村口,不停地抹泪。送走总是不舍,可方沉碧到底不是方家自己的血脉,毕竟也养了这么多年,感情总是有的,如今,求了这么多年,也受了那么多委屈,等得就是方家骨血的到来,现下有了,就算再不舍,再狠心,也只能送走这孩子。
驴子驾的车跑的不算快,方安扯着缰绳,时不时回头看一眼坐在身后的方沉碧。有些话实在不知道怎么开口,方安也是为难,七年前,他的确亲口答应方沉碧的母亲,以后一定善待她们母女,挽香死了,可孩子确活着,信守这个诺言成了他唯一的信念。
许是没人能知道他的心思,那么一个美的不似凡人的女子,让他到现在梦里醒时还是惦念着。
只是计划远没有变化快,人走茶凉,事实证明,这不是一句空话。马巧月怀孕的事,终究还是动摇了他心里坚持这么多年的决心,方安一面暗恨自己失信,另一面却又咬牙定下心思非送方沉碧走不可。
“爹爹……”方安心里正七上八下的矛盾个没完,听见身后方宝儿喊他,吓了一跳,忙扭头:
“宝儿,怎了?”
方沉碧冻得鼻子尖都红了,往前挪了挪身,靠近方安,伸手从腰里掏出布袋递到方安眼前:“爹爹,这钱你攒给我的,我现在把他送给你。”
方安一惊,手里多了个带着体温的布袋子,低头一瞧,不禁眼睛又酸又涩:“宝儿,你收着,这是爹给你的。”
方沉碧笑笑:“爹爹心里不必不自在,我自己也愿意去蒋家,这钱就当是宝儿攒给爹爹日后防老的钱,以后我会给爹爹攒更多。”
方安别别嘴角,有种想掉泪的冲动,他从不知道,这个孤言寡语的孩子会有这样的一份心思在。布袋子推来推去,最终还是还到了方安手里,他拧不过方沉碧,只好收下。
“爹,我可以改个名字吗?”
“改什么?”
“改叫方沉碧。”
☆、第四章
下雪天的路不好走,等到进了河源县城已经黑天了,因为事先通过信,所以蒋家的大管家马文德早就等在大门口,正挑着一顶灯笼朝街角处张望。听见远处有马蹄声,赶紧迎了出来,走近一看,确是一大一小。
“大哥是我,我是安子。”
挑灯笼的马文德赶紧凑上前,直朝他身后的车上寻去:“我说你怎么这么晚,晚饭时候都过了,老爷夫人们都去休息了,你才把人带来。”
说着把灯笼往前一凑,借着灯光仔细一瞧,不由得乐开了花:“你这姑娘生得可真是娇贵漂亮,就嫌瘦弱了些,不知道以后好不好养活。”
方安扶了扶方沉碧的胳膊,跟着道:“宝儿,你得叫表舅舅。”
方沉碧看了看马文德,张口道:“表舅舅。”
“好孩子,好孩子,来,快下车。”马文德对远房表妹夫送来的这个孩子十分满意,早先就对大
夫人说的盆满钵满,如今一见,确实很出色,终于可放下心来。
“大哥,你说蒋家会好生待着宝儿吧,会跟着享福是吧?”
马文德摸了摸下巴上稀疏的胡子,满脸堆笑:“放心,放一百二十个心,他日做了蒋府的大少夫人,还愁没福享?”
“那大少爷今年多大了?”方安见了马文德这幅摸样,心里也是不吃准,虽说先前答应马巧月送宝儿到蒋家,可也是有前提的。于是他藏了个心眼,反过来问马德文,想着将两人的说辞对一对,免得被马巧月骗了去,害了孩子。
“才二十出头。”马德文一笑,随即伸手去抱方沉碧:“走吧,跟表舅舅进门暖和暖和去。”
“大哥,那大公子会喜欢我家宝儿吗?”方安还是不放心,扯着马德文的胳膊问。
马德文不耐,扭头道:“你就放下心吧,亏待不了你女儿,到时候你也享福不尽啊,对了府里没有空屋子,你得连夜赶回去,我就不留你了。这点钱拿去给孩子们添点吃的用的吧。”说着把锦袋塞到方安怀里,生怕他再纠缠上来,忙不迭的往里走。
马德文急急匆匆的扯着方沉碧进了门,方安想跟进,却被门口的家丁挡在门外。
“宝儿,听话,别惹事,乖巧点。”
方沉碧被马德文领着往里走,时不时回头往门口看,跟着点头。本想问出口的话,如何也没能说出来,送走自己,怕是那马巧月就更不会让方安来看自己,若是开了口,到最后,为难的还是方安。
方沉碧边走边回头,直直看着门口那个抻长了脖子张望的身影,心口泛酸,究竟为什么,相聚之后等到的总是离别,而她的前生今世,最憎恨的,就是离别。
马文德心里自是最清楚,马巧月那么积极的跟他提及这个孩子,也是无心再容她在方家,只是没曾想,方安对这个没半点血缘的女娃竟是如此在意。
他仔细看着啃着热包子的方沉碧,心里也是纳罕。这丫头年纪不大,倒是稳当的很,山沟里的穷人家养出来的,倒有几分大小姐的姿态,看脸蛋,确是漂亮,怎么想也不会是方安那等粗人教养这么大的。
俗话都说,三岁看老,小处看教,原还心里烦着要怎么好生□□这丫头一阵子,现下看来,却是想不到的乖巧。
“你叫宝儿是吗?”马文德坐在桌子边,把盘子里的鸡腿夹到方沉碧的碗里,笑着问。
“表舅舅,我叫方沉碧,宝儿是我的小名。”
马文德看这方沉碧慢条斯理的吃着东西,也很纳罕:“今年几岁了?”
“七岁了。”
“沉碧啊,你爹既然送你来这里,你以后就得把这里当成自己家。看你乖巧,想必还挺懂事,这大门大户里的规矩多,人多,口舌多,想安安生生的过日子,得学会看主子的眼色,长脑子,还得闭紧嘴巴。以后老妇人和夫人会把你带在身边教着,是享福还是遭罪,就看你自己怎么做了,可是知晓了?”
方沉碧点点头:“我知晓了。”
当晚,方沉碧独自一个人睡在一间侧房里,七年来,她第一次出远门,躺在软软的床上,还是免不了的失眠。夜里睡不着,她爬起来,翻着棉袄的衣兜,伸手一摸,东西被捏在手里,心才踏实了。
那段绑成一团的红头绳是她从方家带来唯一的行李,她舍不得用,放在身边。七年时间,到最后能留下做念想的,也只有这一段丈长的红绳,方沉碧敛目,将红绳攥在手心里,微弱叹了口气。
第二天一早,马文德早早过来带着自己的媳妇儿过来给方沉碧收拾,说是过门的养女,总不能跟下面的丫鬟一样,缝制精美的缎面棉袍,暖和好看的翻毛小靴,两个土气的发髻也梳成了花样,额前修出齐齐刘海,不大的功夫,方沉碧站在镜前,出落得跟瓷娃娃一样,漂亮的惊人。